荼毗心里清楚。
三法司演这一出,意在推出替罪羊,以平息众宗门之怒。
推一只,堪堪够交代;推两只,也能叫人泄泄愤恨。
届时,三法司再出面斡旋,把罪名推到未知的“幕后黑手”身上,声称还需慢慢调查。如此,便没人会去质疑三法司查案不力。
说不准,三法司做完坏人当好人,那时再对她和蠢球“从轻发落”。还能顺带卖慕尘宗、梵音宗一个面子。
三法司,真是打得一手好主意。
他们本就无罪。
同时,他们仰赖彼此。互为对方的不在场证人。
只要她和顾我见都不认,三法司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三法司赌的便是他二人有一人会上套。
那另一人的罪,就跟着“落实”了。
荼毗翻着书页,敛眉凝神。
就是不知道蠢球,会不会上当了。
石桌对面,墨法、墨绳两个,自大长老离开后,轮番地问话荼毗。还是那几个问题,车轱辘似的问,翻来倒去不厌其烦地问。
荼毗爱搭不理。
墨法、墨绳软硬兼施,大吼大叫,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唾沫星子都喷到她脸上。
荼毗拿手指拂去,冷漠抬眼。
好性子的墨绳都忍无可忍,“谢道藏,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
墨法帮腔,“你什么态度,谁审谁?”
荼毗轻笑。态度温柔到近乎纵容。
“你审我。”
双墨噎住。
他们同她争什么争,这下好了,挣来一肚子闲气。
他们打了那么久的重拳,最后挨到棉花上,那口气堵在胸口,真是上不去也下不来。
荼毗看火候差不多,冷不丁问。
“发现多少尸体了?”
墨法:“五个。”
墨绳要捂他嘴都来不及。两个人震惊地看着荼毗,面色变了又变,难看至极。形同已经咬了舌。
荼毗不说话了。
双墨面面相觑。
请宝仙会上,弟子全数失踪后,三法司已经发现有死者。其他弟子的安危难以保证。三法司更不敢打包票,那些弟子还活着。其中可是有各个门派新生的中坚力量啊,都死了,那对修真界是一大重创。
没个几十年,修真界都缓不过来这口气。
几十年能再培养一代好弟子。
可弟子易求,天才难觅。
未必能再复刻这一届请宝仙会百花齐放的辉煌。
再者,因为被调虎离山,离席请宝仙会,而去南海剿灭妖兽的各大宗门巨擘,失去手把手教养大的心爱弟子,道心大受打击,缓不缓得过来,还另说。
有珍爱弟子的师父,若是疑神疑鬼,宗门之间会不会互相怀疑,继而对怀疑的宗门暗中报复?
修真界必乱。
因此,此案未有进展前,“发现失踪弟子尸体”一事,务必是要保密到顶的。发现尸体的三法司新弟子,都被灭了口。
除了三法司大长老和双墨等几个老弟子,别无他人知情的。
双墨奇怪荼毗如何知晓。是他们何处露了馅?还是荼毗歪打正着?
墨法恼羞成怒,“好啊,知道得这么清楚。果然是你,勾结外贼。”
荼毗一脸轻蔑,笑看疯狗。
墨绳拦住墨法,突然室内一暗,墨绳看去,栏窗外是走过的大长老身影。
大长老沉声道:“先吃饭,午后再审。”
“是。”
双墨应声出了牢房,临走时几番检查,锁好牢门。
墨绳行来,往荼毗手腕一划,鲜血染红红豆手串。伤口汩汩出血。
墨绳:“得罪了。”
话毕离开了牢房。
荼毗闻到血腥味在牢房里弥散,让她想起自己反复抠伤口时,血肉暴露在空气中的肉味。
奇特的,描述不出来的味道。
荼毗在一片漆黑中,听见不知何处的水声。
滴答。
滴答。
滴答。
规律而持续。
说好饭后回来继续审的人,也没有出现。
外面的廊道一片昏暗,不知黑天白夜,唯有滴水声不断,仿佛被割断了喉咙的猪,头挨在闸刀边,喉管里血喷尽了,残血一滴滴往下淌。
还有救,没救了。似乎只在一念之间。
荼毗因失血而身体发冷。她趴在桌上休憩。
新手段啊。攻心。
这样一滴滴失血,让犯人心理压力逐步增加,等着她向他们求救?
可惜了。
对她,没有用。
她被关过棺材。
在黑暗寂静的空间里,等时间流逝,等空气稀薄,自己喊什么都没有用,怎么拍棺材都不会有人来帮忙。
亲爱的师父,抛弃了她,牵着另一个孩子的手,迈步离去。
彼时,谢却风回头说了什么……好像是……“敢关惊语,你在里面,好好反省。”
也是那个孩子,名为林惊语,她领着掌门跑回来。
“巴宗主,你快救救荼毗姐姐。”
掌门震开棺盖,露出湿发沾了满脸的少女。
棺盖背面,满是指甲抓出的血痕。
“我只是在练剑。”她在流泪,语气却平静,“我不害怕的。”
荼毗猝然睁眼,她捏捏眉心,提醒自己不能再分心。
水声还在持续,荼毗浑不在意。
手腕那么点伤口,墨绳根本没下重手,流血早就停止了。水声只是混淆视听。
果不其然。
不一会儿,大长老又叫人种上新的日灯花,带着双墨开始新一轮的审问。
黑暗骤亮,荼毗眼睛刺痛。
她懒怠说话,蔫巴的样子,倒让大长老以为水滴攻心起了效用,更加紧地拷问。
荼毗:“我师父,知道你这样逼供吗?”
一句话气走大长老。
接下来日灯花被种满了整座牢室。
房间四角和上方最为密集。超亮的白光无死角地对准荼毗,没日没夜地对着照,让她无法休息、没法睡觉。
稍有疲乏睡意,日灯花就盛放,闪得荼毗闭着眼也不得安宁。
一般犯人扛不住几天。
可荼毗自我鞭策惯了。
她习惯了极少时间的睡眠,以及极高程度的自我逼迫。没吃没喝没觉睡,是她的常态。
她靠冥想来休息。
荼毗偶尔在冥想时分神,顾我见那边如何了?
蠢球,估计大长老哪句话声音大一点,他就屈打成招了吧。
一鞭子都挨不了,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荼毗叹气,她居然在指望那个不靠谱的货。岂非可笑。
三法司在荼毗这边一无所获。
软的硬的花式的,全来了一遍,就差直接动手了。
言语打击更是不计其数。
说顾我见不在意她,师父镜尊会看不起她,说慕尘宗同门无人救她。
“我们已经调查过了。”
“你出身低贱,性情难相处。”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是靠着镜尊作威作福。”
有时,双墨还会偷偷议论,“不经意”让荼毗听到,“她没有社交,关系简单,被孤立得连犯人也不如。”
巧了。
言语打击,精神压迫。
那是师父对待她的常态。她既已扛过来了,没有去死,现在三法司这些,于她只是毛毛雨。
比起谢却风那聪明脑瓜淬毒嘴,三法司的手段,实在不够看的。
荼毗差点没笑出声。
墨法在翻阅调查卷宗时,提起了事发前几日,她与慕尘宗同门有龃龉,发生过械斗,无意中,提到一个人。
荼毗拍案而起。
却因连日被封灵力,且没吃没喝没睡,又栽跪在地。
墨法都愣住了。
没想到,她这油盐不进的石头人。
无懈可击之人,亦有软肋破绽。
无悲无喜的脸,也会露出一道裂缝。
愣了好久,墨法才反应过来,要去找大长老。
荼毗再次扒着桌子站起来,咬牙侵身,一把揪住了墨法衣领。
“你说,谁死了?”
她眼睛里含着亮光。
墨法诧异,是水光。
“失踪弟子,被发现尸体的数目,越来越多了。”
“极无涧附近,我们发现了不少残缺玉符。有些玉符尚存影像,只拍到了弟子遇害前的景象。凶手极其狡诈。”
“你师弟裴回月,应当是遇难了。”
荼毗胸口窒闷,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