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澹目没想到，前脚师父走，后脚徒弟来。
“我这里，今日真太热闹了。”
荼毗前胸后背都是伤，缠满纱布，因而站姿也直挺挺的。
“掌门，荼毗无能，未能使七杀剑认我为主。”
巴澹目笑眯眯，“无妨，九衢尘卷也是罕见法宝。好好利用，大有可为。”
荼毗欲言又止。
巴澹目猜到些，搁下茶杯。他抓茶杯的姿势与旁人不同，总爱五指撑开了从上抓着，似放似控。
“小荼毗，你没有完成约定，所以我不能作主，让你自立山头。”
荼毗低头，“是。”
她没有如约拿到七杀剑，那自然不能厚脸要求掌门践诺。她暂时还无法脱离谢却风。
“不过……”巴澹目话锋一转，“七杀剑不是被梵音宗得了吗？你或可多同他打交道，哪天七杀剑反悔了也不一定。”
荼毗品味他话中深意，不寒而栗。
得不到七杀剑，那就去控制七杀剑所认之主。
她行礼，“是。”
那又如何？她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荼毗顺势道：“这次荼毗来正是说这事儿。还请掌门开恩，许我自由出入慕尘宗，结交灵修。”
禀报七杀剑意外，为假；向掌门求名正言顺进出凌虚山的机会，才是荼毗此行的重要目的。
“不用求。”
荼毗：“掌门也知道，师父他……”
“我劝过你师父了。”巴澹目打断荼毗的辩解，“他以后……大约不会再限制你修行了。”
荼毗一愣。
完全不敢相信。
她知道谢却风一向尊重掌门的意见，但在限制她修行上，谢却风不肯松口，如今她离经叛道一回，谢却风就突然想通了？
荼毗还想再问，却听见巴澹目道：“我乏了，你回吧。”
“是。”
荼毗只得离开。
退出前，她无意中看见，巴澹目看着远处。
像在看天空，又像什么都没看。
脸上满是阴郁绝望。
她很难在掌门脸上看到这种表情，一时只当是自己看错了。
而后，荼毗便急着下主峰安排计划。
她先托外门弟子帮忙传讯给顾我见，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接着便匆匆往另一座山头赶。
山路蜿蜒。
荼毗没耐心爬，刚想御剑直上，却被山腰上的人流量惊呆了。
半山腰上挤满了各种各样的男修女修，排队排起了大长龙。
另一侧有人陆陆续续下来，脸上难掩失望。
“我来晚了，都没见上回月。”
“先来的，回月还见了几批，后面仙童都拦着不让进，只让回月远远打个招呼。”
“那怪谁？”有喜滋滋的跑下来的灵修炫耀，“我可是昨晚就来排队的。”
荼毗暗暗咋舌。
裴回月这小子，人缘是真好啊。
受个伤这么多人探望。
好人……谁不爱呢。荼毗就这么笑话过他。
那时裴回月也好性儿，任她怎么嘴贱，他也只依水坐着，剑搁在膝头，只望着她温柔地笑。
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觉得有趣。
荼毗又反思自己。若不是好性子的人，谁能受得了她？
思绪一打岔，荼毗又有点说不出的难过。
好像……裴回月自从和她结盟之后，确实倒霉了不少。
不管了。霉都霉过了。
荼毗转道往小路走，后山有条小道，围栏上有处松动，她拉扯拉扯就开了，她猫身进去，就着乱石，拾级而上。
后山的路难行，没有像样的台阶，都是挑水的童子一年年踩出来的。
多是乱石，上下陡峭，偶尔还有青苔绊一跤。
不过荼毗熟门熟路，不多时到了山顶，翻过院门，从后院敲了敲窗子。
里面窸窸窣窣。
随后是窗扣搭被打开的声响。
窗户被支开，荼毗借着缝隙翻进去。
正见裴回月披衣在窗前等着，见她便一愣，伸手道：“师姐小心。”
“我没事。”
话音刚落，伤口一痛，荼毗正跌在他怀里。
两人摔在一处。
荼毗手忙脚乱爬起来，赶紧地连带把裴回月扶起来。
“对不住，我给师父鞭子抽的，翻窗不习惯。”
裴回月：“抽哪儿了，我看看。”
荼毗摆摆手，“就剩皮肉伤了，都包着呢。”
裴回月也不再坚持，他吩咐仙童出门去，“就说我吃不消了，劳动大家先回去。祝他们修行万事顺意。”
仙童早习惯他二人这样暗中相会，自领命去了。
外面排队的人不满，骚动一阵，渐渐静了。
裴回月牵着荼毗到床边坐了，他坚持道：“师姐，我看看鞭伤。”
荼毗经不住他缠，一撩衣服，“看吧。”
裴回月垂眸，耳朵红透。
半晌，才小心抬眼，果见荼毗被纱布馋裹得一圈圈，厚厚的人都显得宽了一圈。
裴回月伸出纤长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心想这么厚的包扎，可见伤得不轻。
“他又打你后背了？”
荼毗点了点头，无所谓道：“他就这样，贱。”
裴回月没说什么，帮她把衣服拉好，细细整理了，衣扣衣领每处细节都照料好。
做这事时，两人面对面坐着，荼毗有些不难烦，但也受着了。
师弟可是她的最强辅助。
这回去请宝会，没有裴回月，她一个人可做不到。
气氛自然地沉默下来。
靠得太近，衣衫上的微尘也浮起，在窗户漏进来的一丝光线里，纤毫毕现。
如此对望着，荼毗觉得鼻子有些痒。
荼毗吸吸鼻子，先问：“你失踪时，有没有吃苦？伤没伤着？你现下感觉好不好？”
裴回月默了默，“没吃苦。小伤。我很好。”
他已经熟练掌握与师姐对话的技巧。
荼毗接收良好，“哦”了一声，没再起话。
裴回月反关怀她，“三法司让师姐受委屈了。”
荼毗：“不算事儿。我有的是法子治他们。”
她觉得今天的裴回月，殊为奇怪。
裴回月少年天才，意气风发，经过这一遭，眉间总拢着一丝轻愁。他有些愁绪，举止间怠慢了，不似素日亲近，荼毗反倒不习惯。
荼毗凑近了看。
师弟的睫毛很长很软。阴影垂在眼下，重重的一片。
荼毗问道：“阿月，你不开心吗？”
裴回月想了想，道：“许是有点累了。”
荼毗顿觉自己猜对了，“可不是，来看你的人那么多，你一打打应付过去，哪能不累？”
她陈述事实，可听者有心，倒以为是醋意。
裴回月露出一丝笑，“是啊，要师姐……抱抱我才好。”
荼毗满脸嫌弃，“啧。”
她痛快伸手，将裴回月抱了个满怀。
裴回月愣了愣，旋即紧紧回抱住她。
动作太用力，连自己身上披着的寝衣都滑落到地下。
裴回月的头靠在荼毗侧肩。
“师姐，我真的好累……”
荼毗感到肩头轻轻受压，这小子真贴心，还避开她的伤口靠。
可听阿月的口气，她还是觉得胸腔闷闷的，似乎万箭穿心的伤永远都不会好了。
荼毗心想，他在贼人那真受委屈了，偏又忘了个干净。
寻理儿都没处寻。
可一时她又想不到安慰的话，只得搜肠刮肚笨笨拙拙道：“面面俱到做君子，做到人见人爱，当好人，很累的。要不然，下次……我帮你赶跑他们？”
裴回月额头抵着她的肩，轻轻笑了。
“不要。”他道，“不要师姐当坏人。”
“那我不管了？”
“不要。”裴回月拒绝得更加斩钉截铁。
荼毗火气都要上来了，“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什么？”
“我只要师姐。”
荼毗噎住。她伸手拍拍他的头，“我不是在吗？”
她算是明白了，人一受伤一生病就孩子气，她小时候也这样。只是没人搭理她，这份孩子气，她自然而然也就戒了。
如今看到师弟如此，她倒是看到从前的自己，多出几分耐心哄。
少顷，荼毗担忧谢却风回续昼院，她偷跑出来又要挨罚，遂辞别。
“你没事，那我回去了。”
“好，师姐。”
荼毗轻车熟路准备翻窗。
裴回月拉住她，“等等。”
荼毗回身。
裴回月道：“师姐从后山小路来，气喘喘的，衣衫都汗湿了。”
说话时，他已经施展净身术，帮荼毗洁净衣衫。
荼毗鄙夷，本想说他，“浪费那灵力，反正我还得下山。”
可裴回月低眉顺眼的温柔样，不知哪处触动了她的心弦。
荼毗改口道：“我都不想走了。”
裴回月内心震动，人都仿佛被天雷劈中。
“那就……那就……”
“回去又要看谢却风那张脸，被他磋磨。”荼毗朝裴回月挨近了点，自己没察觉到自己的依恋态度，“还是师弟最好了。”
裴回月又从震惊中恢复了常态，温和道：“师姐尽可以利用我。”
这才对，好盟友。
荼毗拍拍他的肩，放狠话，“待我杀了他，把他的弓融了，给你铸剑。”
裴回月哭笑不得，缓缓摇了摇头。
荼毗较真道：“你不是要他的武器？不是要取代他的位置？”
她起了疑心，紧接着追问：“那你为何与我结盟？”
发问时，荼毗拉开了与裴回月的距离。
裴回月注意到她后退的动作，心里慌乱。他慌道：“我想和师姐比肩。”
荼毗：“谢却风一死，我脱离师门，你地位自然上来。届时，我是叛修，四处逃亡，你与我比肩什么？”
裴回月忙拉住她，急得鼻尖都冒汗。
偏生某种隐藏的秘密，在心口，难开口。
裴回月心一横，“我可以……试着和师父比试。”
这话说得庄重，荼毗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裴回月是在提议，他去杀谢却风。
荼毗惊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当然我亲自动手，这才解恨。”
“我怕师姐背负不义之名。”
“我不在乎。”荼毗离他更远了些。
荼毗外表疏离，心里却生出些微惧意。
裴回月，端方君子，为了她杀人？而且还是弑师？
想想都可怕。
荼毗果断道：“这一阵，咱们不要来往了，避避风头。”
而后也不听裴回月分辩，荼毗翻窗而出，径自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