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宗。
夜。
游神出街,漫过宽阔石制步道,乐响齐鸣,弟子众众,意在为梵音宗全门祈福禳灾。
扮演游神的是现任梵音宗主,妙音。
中途,游神出马车,替了人上去。
替扮的,正是妙音的师妹,也是梵音宗的副宗主,妙香。
妙音、妙香同出一门,从前是合欢宗的,但都是净修,也曾是一对名闻修真界的姝丽。
只不过妙音半道动了真情,嫁给了前梵音宗宗主宋今禾。
妙香则一心修炼,终身不涉情爱。
后妙音丧夫,接了这梵音宗。
丧夫后,妙音伤心过度,时常闭关以求稳住道心,不得已才请来了师妹坐镇,委托师妹妙香代为操持宗中事务。
此刻,妙音扮游神,不过几刻钟,就觉得疲倦。
“师妹,有劳了,我实在累。”妙音致歉后,顶着面具趁小道离开队伍。
队伍中,有高个瞧见了,悄悄跟过去。
顾我见追来时,妙音正在梵音宗墓地。
戴红面具的纤弱美人,提灯回首,恰在亡夫墓前。
墓地烟雾飘渺,似有鬼火。
妙音摘了面具,露出毫无棱角的柔和脸。
“球儿来了。”
顾我见一听师母开口,自己收了笑容,很严肃,很庄重。
也很可靠。
他这样一个平时最不靠谱的人。
妙音教导他长大,焉能不知他脾性?妙音叹道:“球儿长大了。”
顾我见按下心中酸涩,“师母……想师父了吗?”
妙音巧妙回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顾我见跟着妙音,来到梵音殿,妙音累了一场,着实累了,就近在连廊边坐下,倚着阑干,姿态懒散。
仲夏夜,暑气犹未消。
妙音从袖中取了罗扇,看着道上行过的队伍,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顾我见上前,“我替师母打扇。”
他去拿扇柄,妙音却紧握不放。她未置一词,顾我见就懂了,识趣地收了手,退在阶下,腰杆不自觉就弯下去。
“跪下。”
妙音冷了声,“九衢尘卷呢?”
顾我见跪得干脆,奉上七杀剑,“阴差阳错,叫旁人取了去。”
他将当日境况一说,妙音听了,只中途问了句“谢道藏,是谢却风那真传弟子?”。
“是。”顾我见继续说下去,待要解释自己被三法司抓走冤屈一节,却被妙音骤然打断。
“行了。知道了。”妙音揉了揉眉心,“听得我头疼。”
顾我见止语。
妙音问:“谢道藏,与谢却风关系如何?”
顾我见摸不准,“表亲内崩。”
妙音冷笑,“合该是他的报应。”
顾我见:“谢却风害死师父,师母,我杀了那谢却风,为师父报仇好不好?”
妙音抚他脸颊。
她坐在廊椅,他跪在阶下。犹如仰望神明。
妙音眼中闪过寒光。
“去拿九衢尘卷。”
“我有话,问那画灵。”
“好。”顾我见应了,碎碎念,“谢道藏不是不讲理的,她还递了信来,约我会面。”
妙音:“要快。”
这时,有一抹白色跳上廊椅。是只白色兔子。
妙音一见它就笑,抱起来,“白白。”
兔子亲昵地贴着她。
顾我见低着头,忍不住难过。
这只灵兔,是师父留给师母唯一的念想了。唯有见了它,师母偶尔才会一展笑颜。
当年,师父死得蹊跷,死于与谢却风对战,可尸骨无存,犹如人间蒸发。
梵音宗告到三法司,三法司拿了人,后又宣判谢却风无罪
这旧事,师母从不与他提起。都是顾我见交际讨喜,从同门前辈那探听而来。
师母要问九衢尘卷什么问题?想来一定与师父之死有关。
顾我见下了决心,他得去见谢道藏了。
*
顾我见在慕尘宗会客峰见到了荼毗。
多日不见,荼毗还是那副死人脸。脸色苍白,瞧着伤势没好转,反而加重了。
一照面,双方对对方都不大待见。
荼毗反应更快,“你怎么这么潦草?”
潦草?
顾我见看看自己整洁一新的宗门服,“哪里潦草了?”
荼毗上下打量他,眼中嫌弃之意更甚,连鼻子都皱缩了。
顾我见相面知微,“你在想谁?拿我和别人比?”
若是旁人,听到这种质问,当然不肯承认。
但荼毗不是旁人。她直接如实说:“是,我想我师弟啊。”
顾我见:“就是那个让你自愿认罪的师弟?”
荼毗点点头,“师弟不染纤尘,抱着又瘦,可骨头硬,手感不错。”
顾我见一口气差点没缓上来,拔腿就走。
荼毗快步追上去,顾我见放慢了脚步,抱臂道:“还有事?”
“有。”荼毗道,“你能不能把七杀剑灵叫出来?我有事想问他。”
“巧了。”
这正应了顾我见的心事,他道:“我师母有话,要问九衢尘卷。”
两人沉默一瞬。同时开口。
“我先问。”
再默一瞬。
荼毗:“我先问。”
顾我见:“你先问。”
他打不过她,干脆认栽。
顾我见从识海中唤出剑灵霜携。
荼毗问他:“在桃止山,你说我的灵力被封印了,是怎么回事?”
瘦弱男孩斜她一眼,“原来你不知道啊。”
荼毗微笑着举起了拳头。
霜携不看她,哼了一声,“你下丹田被人下过封印,会使你用灵力时,后续不继。”
荼毗几乎是立刻锁定了罪魁祸首。能有闲心做这种恶心事的,除了她那好师父,还能有谁?不过她转念一想,这也是好事一桩,倒逼她这些年苦修,不会过分依赖灵力。若是封印解了,她的实力又能提升一大截。
她追问霜携:“可有办法解开封印?”
霜携:“解铃还须系铃人。”说完他就飞回了顾我见的识海,似乎不愿与生人说太多话。
荼毗心里发梗。
可也无可奈何。
来日,她向谢却风挥戈相向时,再逼他解开封印。
顾我见从远处走来,“该我问了。”
荼毗知道他耳力灵,早将封印的事听了个明白,不过他既做出了没有偷听的样,也没揭她的短,荼毗就无心计较,而是痛快地召出了九衢尘卷。
画灵月一肩听了顾我见说明情况,先问:“你师母是谁?”
“前合欢宗圣女,今梵音宗宗主,妙音。”
月一肩停了,略一沉吟,躲到了荼毗身后,娇滴滴地说:“我只听主人的。”
荼毗“哦”了一声,“他问什么,你照实回答便是。”
月一肩脸色一僵。
她偷偷掐荼毗肩膀,没想到荼毗如此不解风情,也不为她解围一番。
月一肩只得强装笑脸,“什么问题,您请问吧?”
还没待顾我见开口,月一肩自己对了对手指,“太难的问题,我可答不上来。”
她这是给自己留了余地,不去答一些不该答的问题。
不料顾我见当场被问倒,略显局促,“师母未明说。”
他想请九衢尘卷出山,随他去一趟梵音宗。
月一肩断然拒绝,而后泫然欲泣,黏在荼毗身上,“人家不想离开主人嘛~~~”
荼毗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向顾我见提议,“那你用玉符通讯,现下问一问你师母,不就得了?”
顾我见听了,手便往袖袋中去。
而后,他想起什么,动作一僵。手又放回了原位。
荼毗奇道:“梵音宗连通讯玉符都买不起?”
顾我见红了脸,含混应了。
通讯玉符他自是有的,现下就放在他袖袋中。可他不好意思说,他的通讯玉符里,并没有师母的联讯方式。
顾我见:“大不了我再多跑一趟。”
荼毗没什么所谓,累的又不是她。
顾我见离开前,荼毗追上他,将一块银牌塞到他手里。
顾我见拿起来细看,写着的是“凌虚山”,翻过来刻的是“续昼院”。
“这是凌虚山的结界牌。”荼毗解释道,“你下回直接来山上寻我。”
说完,荼毗就跑开了,只留给顾我见一个背影,她背着身挥挥手,“回见!”
荼毗一路行至练剑场。
月一肩变作画卷跟着她,小心翼翼地问:“主人,你怎么就这么把结界牌与他了?”
荼毗一边练剑,一边想也没想回道:“我去会客峰见他,路远,耽搁修炼。”
月一肩难以形容自己的复杂心情。
怎么说呢。她白担心了。
自家主人,跟风花雪月的事儿,这辈子怕是沾不上边了。
却说顾我见这头,一心要料理好师母交代的事,从慕尘宗出来,就马不停蹄回了梵音宗,去回妙音。
妙音出关不久,心里存着事,正在梵音殿里调琴。恰见顾我见寻了来,她面生欣喜,一看顾我见身后空空,她那笑容淡了去,“九衢尘卷呢?”
顾我见将情况说了,“师母有问,球儿可以代为转达,球儿今天再跑一趟慕尘宗。”
谁承想,此话一出,妙音只是沉默。
任凭顾我见怎么试探,问她有什么问题要问九衢尘卷,师母就是不肯说。简单的小事,就这样陷入僵局。
顾我见跪在殿中,看着大理石地面,有些想不明白了。
师母要问画灵的问题,不可对外人道也,想来是机密。怪不得当初师母要他去取九衢尘卷,他若能得画灵认主,现下师母问画灵,就便宜太多。而且都是梵音宗的人,内部解决,他又对师母唯命是从,师母自然不怕他外泄机密。
可偏生法宝认主,阴差阳错已成。
顾我见一时也想不到办法宽慰师母,只是以额头点地,长跪不起。
妙音沉吟不语,殿内气氛压抑。她倒不是故意冷暴力旁人,而是过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情绪强烈翻涌时,她体内灵气乱走,震得手下琴弦全数震断。绷紧的琴弦立刻失去形态,松松垮垮。琴弦弹起时,发出难听的绷弦之声。
“师母!”
顾我见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反应,疾步奔到妙音身侧。他见妙音手指都被琴弦割出道道伤口,倒似割的是他自己的心,连忙用灵力为妙音治愈。
妙音还沉浸在情绪里,连伤口都不觉得痛。
她自言自语道:“画灵如此忠于主人,更不好问了。”
她不敢赌。
一丝一毫会出纰漏的可能性,她都不敢赌。
思绪入了死胡同。
妙音一会怅然感叹,“要是九衢尘卷认你为主就好了。”
一会又疾言厉色,“废物!”
她起身一拂袖,磅礴灵力震荡,把顾我见弹飞出去,摔在坚硬的石地面上。
顾我见额头抵地,膝行爬向师母,“是球儿没用。”
妙音冷脸,“废物,原不该指望你堪顶什么大用。”
顾我见内心像被扎了把刀子。
可他不怨师母,倒怨自己无能,害得师母动了怒。
他越是这样卑躬屈膝、任打任骂,妙音一腔怒火、失落越是无处发泄。情绪起来时,妙音直接上手抽打他,“你作这逆来顺受的样子给谁看?显得我薄待了你?”
“我见不敢。”
顾我见不知该怎么办,唯有忍让包容。
妙音撒了一通气,直闹得殿外其他弟子都看不下去,偷偷去把妙香找了来。
妙香看着师妹心性不稳,猜都不用猜,就知她定然又是为亡夫之事烦心。
妙香心疼道:“身子骨本来一日不如一日,何必动这样大气?耗神费心,万一灵气走乱,走火入魔可怎么办?”
妙香好说歹说,才把妙音劝住了。
妙音勉强冷静下来。她在妙香的搀扶下,坐回原位,眼睛却还盯着下跪的顾我见。
“你想法子,把九衢尘卷夺了来。”妙音道,“不管什么法子,哪怕你把它现在的主人杀了都成。”
顾我见愣住。
妙香听她越说越不对,连忙搀着妙音就走,“师妹少说几句,先回去闭关养心才是。”
妙音走时,妙香瞧见顾我见还跪在地上,满头满脸满脖子的抓痕巴掌印,妙香心中疼惜,她朝身后摆摆手,冲顾我见使了个颜色,用口型无声道:“好孩子,快回去歇歇,疗伤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