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妍在飞机上过了自己二十四岁生日。
她的航班从欧胡岛出发,在东京中转时正值深夜,沈妍拖着登机箱走在队末。刚找到位置坐下,空乘微笑着找到她,祝她生日快乐,并小声告知她被升舱了。
她眼如秋水,并无惊喜,平淡应了声便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逆着方向往回走。起飞前看了眼消息,袁柯维简简单单地发来两个emoji,一个是飞机,后面再跟一个红色爱心。
沈妍机械地降下手指,回复:thx.
长途旅行让她暂时没心力编排冠冕堂皇的说辞,换了个聊天框,语气就全然剥夺了委婉。
沈妍:下次别这样了。
对面回得飞快,仿佛料到她会说道这么一句似的。
罗颖:这算什么,别一副没见识的样子。
罗颖从不把男人的小恩小惠当作很值得记挂的事,仿佛一切都能仗着魅力理所当然地接受。沈妍练习多年,至今也没练就这份天生的高配得感。
眼下袁柯维正追着她满世界跑,升舱显然也是他的手笔,而她的航班信息,十有八九就是罗颖透露过去的。
端庄漂亮的空姐在她面前躬下腰倒香槟,唇边抿着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声细语给她介绍菜单。沈妍微微摇头,抱歉地表示自己没胃口。
空姐仍然温柔地笑,主动替她拿出真丝眼罩,退到旁边问候另一位商务舱的客人。
沈妍关掉手机。
她猜罗颖大约胃口极好,发完刚刚那条教训她的消息后,或许又加了份烩龙虾当作夜宵,一边晃着酒杯,一边风情万种地往身旁的男人肩上靠。
飞机推出跑道,起飞得很平稳。
沈妍漠然扭头,通过舷窗向外看,远处隐约有道灿烂辉煌的光柱,她猜测那会不会就是东京塔。
有些人的人生也注定是灿烂的,譬如罗颖,潇洒利落地三结三离,照样活得有滋有味,甚至自己光芒万丈的同时也想把沈妍给照得通透点。这些年罗颖不厌其烦地传授她如何辨别优质男人,如何从男人身上汲取情绪价值,同时还要能随时抽离,不至于陷得太深。
沈妍学得并不认真,大多时候,她只当在听罗颖讲故事。
她爱听这些故事。偶尔罗颖喝得酩酊,虞市方言夹着燕城腔调,舌头都捋不直,沈依曼的名字往往就会在这时候冒出来,最后又在她哇哇大哭的眼泪里消弭。
机身彻底没入云层后,沈妍合上了眼,陷入混沌却释怀的浅眠。
她时常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将太平洋的另一侧暂时抛下,又一次远走高飞。
说起来也是机缘巧合。
罗颖前阵子又有了上头的对象,跟人家手挽手跑到夏威夷度假,还不忘一个电话把沈妍也从百老汇叫来。
她起初不愿意,拿自己最近要开始筹备新剧为名搪塞,被罗颖嗤之以鼻地拆穿:“别搞了,上次那部搞来搞去又没多少人看。过来陪我度假才是正事。”
沈妍挂了电话后蹙起眉,觉得罗颖这人实在败兴。
沈妍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当年无论是沈依曼还是外公外婆,都把她往天上夸。但罗颖像无情的刺,没一点儿慈悲心,再花团锦簇也专挑薄弱处扎。
她当初凭着令人惊艳的毕业作品进了最著名的剧院,本以为能好好施展一番,不想接连两部戏剧都扑得悄无声息,连带着自己也被边缘化。拿去找业内人士指点,又交口称赞说这是难得一遇的好作品,直到有个深谙市场调性的前辈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不是说东方元素不吸引人,但你不要指望这边的观众会有兴趣主动来探索这些。看看那些上座成熟的东方式作品,都是经过其他市场检验后打开知名度,才会在这边吸引到第一批观众的。”
沈妍好像听明白了点。这是在劝她要么换风格,要么走人。说到底,本土只想也只能孕育本土基因的内容。
她索性辞了职,一张机票先飞去夏威夷见罗颖,再盘算着回国看看外公外婆。
这些年她和罗颖见面不算频繁,每年找个合适的时间一起度假成了惯例。沈妍会挑学业或工作不忙的时候,而罗颖会挑不影响自己钓男人的时候。
所以这次她的半强硬邀请才让沈妍觉得奇怪。
来了以后才明白缘故。罗颖新认识那男人膝下没有儿女,只有一个最亲的侄子,叫袁柯维,英文名Keven。罗颖已经提前替她掌眼考察,结论是极佳,绝配。
连沈妍都不得不承认罗颖似乎是对的。
袁柯维比她大两岁,身上有种意气风发的英俊。袁家上一代就出了国,袁柯维更是个标标准准的ABC,除开长了张亚洲人的脸,从性格到谈吐全派西式精英范。
按说沈妍和这样的人也没多少话可聊,但偏偏袁柯维这两年突然血脉觉醒,痴迷上了中式文化。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知不觉竟然聊到深更半夜。袁柯维什么都想听,沈妍便慢慢地给他讲,从江南三四月的春水,讲到燕城重阳时节的红叶,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发自肺腑地感叹:“好美。”
袁柯维对沈妍沦陷至深,有罗颖推波助澜,他攻势比火山还摧枯拉朽。某天晚上他们在海滨散步,夕阳还有余热,袁柯维很绅士地伸来手替她遮光,用中文一字一句告白。
他和她在一起时,总竭尽全力地说中文,因而显得每句话都分外郑重。
沈妍没有明确答应,回来想了想,委婉对他说可以先继续接触一阵子,也不知道袁柯维能听明白多少。
罗颖啐她:“见好就收吧你。现在这世道两个人睡在一起都不用打招呼的,Keven对你已经很够意思了。”
见她迟迟没出声,罗颖犀利地瞥去一眼,拽下她心不在焉把玩在手里的花,锋芒不掩,“这么多年了,年纪不能白长吧?”
她这么一拽,沈妍原先捻着的一片花瓣被扯下来,触感柔软得让人怜惜。
沈妍的拇指在粉白晕染的花瓣上打着圈摩挲,又轻又干地笑了声,“怎么会呢。”
面上云淡风轻这么说着,她心里又暗暗地光火了一瞬:罗颖这个人真是够狠。
当年罗颖带她走前半句话都没问,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然而她在廊桥上接到秦鹤打来的那通电话时,刚举棋不定地喊了两个字,罗颖就亲手夺过去替她挂断。
快刀斩乱麻,比中学老师抓早恋都要干脆。
挂了电话,罗颖直接将她手机SIM卡拔掉扔了,又拎过她的行李,不加商议地对她说:“走吧。”
于是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妍能感受到袁柯维的诚意。他察觉出她并没适应那一套开放的风气,因而在努力迎合她的习性,仿佛有取之不尽的耐心。
连她说要回国待一阵,袁柯维都鞍前马后地安排。这么个打娘胎里就从没踏上大陆领土的男人,为了她甚至还提前跑回来适应。
沈妍被吵醒时,飞机已经在准备下降,窗外是稀薄的闷青色,杂乱焦急的脚步声一追一赶从她身边掠过。
有人撩开隔断帘从后面冲过来,一头扎进商务舱的卫生间,刚刚温柔可人的空姐踩着高跟鞋猛追,还是没能来得及,只好万分歉疚地说着不好意思。
卫生间里的人仿佛在跟她作对,发出巨大的干呕声。空姐为难又担心地敲着门询问,最后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子闪出来,虚脱了似的脸色发白,青涩拘谨的眼睛垂在地毯上,路过两侧的人时轻声说着“对不起”。
空姐将她带回座位,过了一阵回来道歉解释,说刚刚的小姑娘刚刚有点晕机,慌不择路才会跑到前面。
空姐一边给沈妍递擦脸的热毛巾,一边婉声和她闲聊:“她说是第一次坐飞机,不太懂这些,打扰到您了。”
“小姑娘还不到十八呢,自己出国参加交流活动,好在中文说得还不错。落沪呆几天,还要再去燕城,真不容易。”
沈妍惺忪的目光刚清晰一点,听了这话又腾起些惘然。
她倚在机舱壁上发愣,蓦地一晃像回到十七八岁,想起了自己第一回坐飞机时的情形。
时间太久远,画面细节早已模糊了,她只记得那天猝不及防,但迈进机场后,又发现自己被安排得处处妥帖。
-
机舱门刚打开,电话就响起来。沈妍一手推箱子一手拢头发,披肩七零八落地往下掉,她歪着头将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
“嗯,到了呀。”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打车的。”
“太感动了,你居然还记得我生日呢?”
“好呀,我们明天见,你再睡会儿吧。”
她闷着头边走边接,声音中有软绵绵的困顿,调子却是轻松上扬的,透露着亲切喜悦。
怕挡了后来人的路,她脚步不由自主加快了些,却又撞上了前面人的背,连忙欠身说抱歉,绕过去继续往前,马不停蹄接起另个电话。
“师傅我在往外走了。我穿黑色高领绒衫和灰色半裙,有个咖色披肩——”
沈妍踏上自动人行道,凌波微步似的飞快向前。方才被她平白撞上的男人则钉在原地,目光如同一潭死水忽而活过来,涌起黑潮,盯着她窈窕纤长的背影看了很久。
久到这趟早班机的旅客尽数散去,有地勤车停在他身边,问先生是不是需要帮助。
玻璃窗外天微微亮,暗夜里的灯影人影变得若隐若现,就要被白昼吞噬。
秦鹤开始挪动步子,每往前一步,仿佛能清晰地听见心底咔哒一响。
像是年久生锈的齿轮,在这个清晨,毫无预兆地重新开始一点一滴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