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钰怔在原地,长久地凝视着夜枫眠,半晌才道:“谁跟你重新开始?我都不认识你,你当这是话本子啊,这么会演?”
男人倏地凑近,眼瞳骤然缩小,嗅到一种浓烈的青草香混合着阳光味,刺激着他本就崩坏的神经。
好香,好香,好香,喜欢,喜欢,喜欢,想要,想要,想要。
他为了给杨钰一个好印象,今早还特地换了身新衣。一身红袍如火,玉带束腰,身高腿长,衬得华贵中透出些孤傲和邪气。此刻却疯狂又贪婪地嗅着少女身上的气味。
“杨钰,我有点不太舒服。”他腹部热热的,一种极其可怕的渴欲蹿进天灵盖,如一把烈火迅速灼烧着五脏六腑。
“不舒服就去看大夫,我只是个老农民。”
少女转身就走,碧绿裙摆漾出荷花,身姿绰约,脚步生莲,没有半点留恋。
夜枫眠拼命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试图将“想要她”的滔天情欲从脑海里甩出去。那份灼热最终停留在后颈上,生生要把脊椎熔断焚烧。
“爹,你别死外面了,进屋凉快些,死后还能多和她待一会。”男孩嘴巴跟淬了毒一样,说话没大没小,毫无对他的尊敬。
杨狗蛋在田埂上摘了一大把毛茸茸的翠绿的狗尾巴草,他分了一枝给这个便宜爹:“你拿着当尾巴,娘喜欢小狗。”他其实还是希望夜枫眠能够得到杨钰的喜欢,至少不被她讨厌。
夜枫眠双唇紧闭,眼眸发红,忍痛忍得极为用力,骨节被攥得嘎吱嘎吱作响。他宁愿忍受被欲望灼烧的痛苦,也不愿做强迫杨钰的事。
“狗蛋,我好像真有病了,太痛了,我的脖子要被烧断了,像是岩浆直接倒在了我的脖子上。”
“爹,你怀我的时候就已经有病了,赶紧去瞧大夫吧。看完病,我和娘等你回家吃饭。”
“嗯。”
夜枫眠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像个摇摆的鸭子,连平地都能摔倒。他的手掌和膝盖磕破皮,不过瞬息,伤口再次愈合,留下淡淡的枫叶印记。
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她的气味就像春、药,让自己陷入情欲无法自拔?
该死的,是哪个仇人给他种了动情蛊?亦或者是产后激素?
晚霞缝合了天与地的伤口,杨狗蛋捧着一碗米饭在门口翘首以盼,包子脸皱成一团,忧郁又无奈。
“你爹还没回来?”
杨钰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微风习习,天边美景绚丽多彩,碗里的美食香喷喷,一阵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与幸福感填满了她的心。
“简简单单才是真,什么爱呀,恨呀,都比不上一碗土豆泥拌饭。”
杨狗蛋愤愤不平,牙齿咬得嘎嘣作响,他其实还是担心的,只不过话说出口变了味道:“气死我了,我那个蠢爹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吧。”
“狗蛋,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男孩也搬来一个小椅子一同欣赏晚霞,轻风送爽,虹光妖娆,他连扒了几大口米饭,含糊不清道:“他的血喝起来枫糖,我只是想给你做枫糖饼吃。”
杨钰:孽子,真是孽子。
三天转瞬即逝。
无言独上竹楼,月如钩,寂寞狗蛋深夜愁他爹。
杨狗蛋趴着窗沿向外望,眼里流露出担忧与后悔,他转头看见少女正在翻书,烛台下的那张脸耀如春华,明眸皓齿,如同窥见了成海的林涛抚过春色。
废物爹,你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遇见了我娘。
“娘,晚上看书对眼睛不好。”
多次纠正无果,她现在对这个称呼自动忽略。
杨钰又翻了一页书,愁眉苦脸,“我想着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天天狗蛋狗蛋的叫你,终归是不好听,像你这般大的孩子已经去私塾读书了。”
男孩一溜烟地扑过来,嘴里吐出火焰,昏暗的屋子瞬间被照得如白昼。
“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
她向来青睐懂事又可爱的娃娃,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
一个人发芽,一个人喝水,一个人吃饭,自己是自己的伙伴,好像还有一个红影总是欺负她,可脸总是想不起来,估计是她的仇人吧。
杨钰总是会听见周围的小孩说,你爹娘不要你啦!你爹娘不要你啦!她急于解释,却被他们推倒在地,力气太小穷得只能吃土。
杨狗蛋第一次被夸,雄赳赳气昂昂地将火焰越吹越大,越吹越高,就差把屋顶给点着了。
“你当心着点,夜已深了,我们睡吧。”
她特地给男孩打了个竹床,供他睡觉,还替他做了被子枕头,在上面绣了个吐着舌头的小蛇,栩栩如生的模样简直是杨狗蛋本人。
“好。”
杨狗蛋钻进被窝里,阖上眼皮,准备睡觉。他蜷缩成一团,飘逸的红发将身子整个覆盖,毛茸茸的滚作圆球,煞是可爱。
半夜,杨钰恍惚间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哭声,循着声音才发现是男孩躲在被子里呜咽。
“哪里不舒服吗?”
杨钰赶紧掀开被子,仔细查看起男孩的身体,四肢都在啊,也没外伤,到底是怎么了?
“呜呜,爹他要死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眼眶掉落,砸在她的手背上,不由得心生怜悯。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他流了好多血,好多血。”他躲进少女怀里,哭到直打嗝,眼尾晕出红潮,“我要成为孤儿了。”
杨钰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轻哄道:“你爹不会有事的,那日我见他断了胳膊断了腿,晚上就长回来了。”
“这次不一样!”杨狗蛋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是他自己割断了筋脉,给自己放血,他不想活了。”
“你爹他又发病了吗?”少女摇摇头,真是对这个疯子无计可施。
“他是因为你才发病的,我不该让他走的,他肯定很想回家吃饭。”
男孩抹了抹眼泪,安静下来。他突然双膝跪地,给她磕头,叩地地板哐哐直响,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是他毕竟是我爹,我没办法不哭,吵你睡觉了,真对不起。”
儿子跪妈,天经地义,可在杨钰眼里,哪怕不是他亲娘,见此情景她也会帮他这个忙。
“别哭了,我们去找他吧。”
她牵起小孩的手,用手帕给他擦了擦眼泪:“你爹在哪里?我虽然是个种地的,但也略懂拳脚与医术。夜间山林多有猛兽,你若是不害怕的话,就跟着我一起来。”
杨狗蛋雀跃起来,哭红的小脸多了几分神气。他摸出腰间的长棍支在地上,单膝跪地,头向上抬,露出一个极为坚毅的眼神,对上少女温柔的目光。
“儿臣愿与娘亲出征,拯救被困的蠢爹。”
杨狗蛋的中二病她有理由怀疑是夜枫眠遗传的,都不需要滴血认亲,单凭言语就能断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事不宜迟,我们出发吧。”
杨钰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带上了水、干粮、镰刀以及一大卷布条和白酒。
他们披星戴月走了两天两夜才嗅到了夜枫眠的一丝踪迹。
“就是这里。”
荒山野岭,月黑风高夜,鬼哭狼嚎的夜枭嗷嗷叫,让她想起了话本子撞鬼的名场面。
杨狗蛋揪着杨钰的衣袖,小声道:“里面有很多蛇,你跟在我后面,不要怕。”
她小幅度地点头,默默捡起树下的落枝跟着他后面,“是毒蛇吗?”
“是。”
男孩身体灵活,在细密的枝杈中穿梭游刃有余,他手脚并用爬上山坡,回头望了她一眼:“他在前面的山洞,我先去看看。”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飞旋于空。蓦然听见高猿长啸,群狼嚎叫,杨钰将背后的包袱紧了紧,心下思忖着:真是一蛇眠,万物生。
她踩着枯枝落叶攀上岩峭,星星点点的血迹一直从洞口蔓延直洞穴深处,像落地雪梅,却散发着黏腻的枫糖味。
“原来他的血真是枫糖吗?”
少女绕过被掏空肚腹的财狼与老虎,小心扒开它们的颈部有着两个血窟窿,看样子是毒蛇咬的。她掏出匕首将完好的兽皮剥开,“虎皮可以换不少种子与粮食。”
“娘!这边!”杨狗蛋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尾音拉得老长。
杨钰将兽皮捆好,挂在洞壁上,点燃火折子继续往前。
越往里走,那股奇异的甜香越来越浓。
那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更不是脂粉的腻味。
它像深秋时节,阳光穿过金红的枫林,蒸腾起落叶与树汁混合的暖意;又像寒冬深夜,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时,炉火上架着的小铜锅里,枫树糖浆被慢慢熬煮,散发出浓郁、醇厚、带着木质焦香的甜蜜。
这甜香并非静止,它如同拥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渗透缠绕,悄然包裹过来,让人沉溺在其中分不清方向。
“那个疯子是得了什么怪病吗?难道真是产后并发症?”
当她见到那个男人时,他已经躺在血泊之中,身子一动不动,好像真的死了。手腕、脚踝处还在沿着碗大的伤口滋滋冒着,都流成瀑布了。夜枫眠衣衫不整,裸露的皮肤上全是自己咬处的血洞。
好问题,毒蛇咬自己会中毒吗?
放血治疗没有依据,你就作死吧。
他身上的伤口有些是新鲜的、皮开肉绽的深坑,正缓缓渗着血珠;有些则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黑痂,却又被新的咬痕覆盖撕裂。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个男人在彻底倒下前,经历了怎样一场自我毁灭的疯狂盛宴。
她拍拍男孩的肩,哀叹道:“请你节哀顺变,我们找个好位置埋了吧,要不然都臭了。”
话音刚落,夜枫眠眼睛倏地睁开,血瞳缩成一根细针,凶相毕露。
他嘶嘶地吼叫着,露出两颗毒蛇的尖牙,身下的双腿化为了粗壮的蛇尾,重重敲击着地面,像是在警告。可虚弱苍白的脸宣告他不过是狐假虎威,强弩之末,强撑罢了。
杨钰知晓他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也没在意,慢慢踱步靠了过去。
谁知男人还有力气扑上来,将她推倒在地,血红的蛇尾圈住了她的腰腹,而那毒牙就要刺进她的肩头,杨狗蛋与他扭打在一起,少女才得以蛇嘴逃生。
杨狗蛋两颗毒牙已经没入了他的喉咙,刺处两个血洞,黑色的毒素蜿蜒而下:“你怎么敢的?”
夜枫眠脸上浮现迷茫的神情,瞬间被痛苦淹没,他捶打着脑袋,妄图让自己清醒起来,“我是你大哥,你是我老妹儿。”
他蜷缩起来,躲得远远的:“杨钰,别靠我太近,我忍不住的。”
“你死在哪里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世界上多一个可怜的孤儿。”杨钰没有犹豫,将背包里的白酒倒在他的伤口上,给他包扎起来。
男人疼得龇牙咧嘴,呼吸莫名的絮乱,眼见着一个翩阡少女越贴越近,红眸里倒映着一张小巧如玉的脸。
如果眼眸是手,那对视便是小拇指,你每望向我的刹那,它代替我与你再次成契,拉勾,一万年不许变。最好的滤镜,不过是一双偏爱的眼睛,纠缠着你的指腹,一遍一遍说着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