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燃真是一个不诚实的委托人，林薇明想。

    一直以来，林薇明试图融入人类社会，自然也对人类的各种行为动机很有兴趣，尤其是这样前后矛盾的人。

    “你可以去学一学心理学，作为智能机器人，你的学习能力肯定很快，说不定没几天就学成应用了。”路北嘉曾如是说。

    “我发现只靠这些理论并不能理解人类。”林薇明告诉她，“人类的行为会受感性的影响，如果不能转换到这个人的处境，是很难完全明白的。”

    路北嘉对她提出的事见怪不怪：“那当然了。就算是人与人之间，也做不到彻底的感同身受与相互理解。”

    更不用说，林薇明与她的各位委托人之间只是拿钱办事的关系。

    她学会了克制自身对人类心理的好奇，了解了许多人讲究一种分寸感与距离。人类有一种称做“隐私”的东西，是一道绝对不可触碰的警戒线。

    就像她也时刻守着非人类的秘密一样。

    所以她也只能再次压下了好奇心。

    林薇明又扫了一眼温向荣的资料，很快将这些信息录入进了“大脑”中，这样很方便，也时常让人误会她是个过目不忘的记忆天才，但不过是利用了她与生俱来的科技。

    她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伊西斯生科院零素试验案”。

    原来是新纪30年的案件，由时任特防部部长的下台而引发。

    试验的负责人左明喆，以“研究治疗零素化药物”为理由，进行了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所挑选的试验体都是零素抗性等级达到B以上的未成年人。

    药物没有研制出来，反而葬送了众多鲜活的生命。

    案情揭露之后，一时间轰动了整个晶海城。

    最终左明喆被判死刑，所有参与进试验的相关人员也都视情况定罪，唯有在新纪28年辞职的温向荣进入息壤之内，就此没了踪迹。

    【为保护未成年证人隐私，法院将不公开庭审。】

    【联合政府对本案密切关注，据悉，有关零素试验的法案正在准备进一步修订加强。】

    因为温向荣失踪了，林薇明没能在旧日的新闻报道中看到太多与他相关的信息。

    这一回郝氏医药要发布的去零素化药物，与当年生科院研究的药品异曲同工。

    作为温向荣的“故友”，孟燃真对此有所怀疑，的确很正常。

    既然已经收了钱，林薇明当然要保持她的职业素养，去试图完成这个看起来希望渺茫的委托。

    她也开始接取一些其他简单的委托，顺路在息壤之内调查孟燃真给她圈出来的地方。

    前两天一直没什么收获，毕竟在污染区里，常常是他们这些业余调查员居多。除此之外，就是执行公务的安管员与特防官，见到其他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直到林薇明在一家废弃的医院里捡到了一根管口破损的试管，底部还沾了些紫色的粉末。

    玻璃试管锃亮崭新，落在病房的角落里，发霉的破窗帘投下的阴影为它打了个掩护，但没逃过林薇明的眼睛。

    标签上写着“零素结晶”。

    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给手里的东西拍了照片就匆匆离去。

    那张照片当然要发到委托人的手里。

    特防官果然很忙，直到晚上林薇明才收到了回复。

    【孟燃真：确实是以前生科院试验时会用到的东西。】

    过了好一会，他才发来第二句话。

    【孟燃真：而且的确是他的字迹。】

    【林薇明：我是在息壤内的晶海城第一人民医院发现的。】

    【孟燃真：温向荣的母亲曾是市一院的医生。他其实是个很怀旧的人，也许你去一趟伊西斯生科院旧址，也能找到线索。】

    【林薇明：我的业务扩展到污染区之外了？】

    【孟燃真：污染区之外的委托不做吗？可以加钱。】

    【林薇明：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燃真：再说吧，领导过来了，我在加班[流泪]。】

    委托人都这样要求了，林薇明也就照做，反正孟燃真都说价钱好商量。

    如果她能多遇上几个这样大方的委托人就好了。

    伊西斯生科院旧址就坐落在晶海城郊外，因为当年出了那样重大的案件，至今也没有改建，只是将建筑封锁，在门口竖起了一座纪念碑。

    【纪念曾在此处逝去的年轻生命。】

    【尊重生命，所有从业人员应当引以为戒。】

    生科院门口是两个与污染区入口一样的巡逻机器人，它们的金属外壳反射着阳光，看到林薇明走到纪念碑前，那光点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又移走了。

    纪念碑脚下还摆着几束花，都已不新鲜。

    林薇明环顾四周，除了他们三个机器人，再无其他。

    在这又能得到什么线索呢？即便这世界上存在巧合，又会突然降临在她与温向荣身上吗？如果他们能在这个地方巧遇……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林薇明缓缓转过头。

    来人的长相与温向荣差远了。

    但不能说与她的委托毫无关系。

    记忆库自行比对完毕，林薇明见过这个男人：黑框眼镜、鬓角灰白。那一晚刚刚进入拍卖会，场地拥挤，正是他不小心撞到了林薇明。

    原来巧合落在此处。

    他面色里带着些讶异，看了眼林薇明，又看了看纪念碑，迟疑地开口：“你也是生科院的人吗？”

    看来，他可能并不记得在拍卖会上见过她。

    林薇明早就学会了撒谎：“我只是偶然路过，看见这么个空荡的建筑觉得好奇。”

    男人抚了抚眼镜框，笑了一下：“也是，我年纪大变得糊涂了，生科院早就封锁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怎么可能在这个地方当过研究员。”

    他虽然停在林薇明身边，却不看纪念碑，而是往大门内望去，面对荒废的生科院，他幽幽地叹了口气。

    林薇明试探地看向他：“您曾经在这里工作过？”

    男人的目光依旧停在围栏之内：“是啊。”

    林薇明没说话，但暗地里已经调动了视觉系统，把他偷偷拍了下来。

    男人并未察觉林薇明的动静，只是自顾自地轻声开口：“十年了，终于又回到这个地方。那个纪念碑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想当初，我跟着老师犯下多大的错误啊……”

    他的唇角挂着苦笑。

    是在后悔当年参与过试验吗？

    林薇明知道他在说当年那桩案件，但她现在扮演的是个毫不知情的路人，只能选择沉默。

    那男人心事重重，林薇明也不便搭话，她又观察了他几眼，看他落寞地站在原地，又往前走，却被巡逻机器人给拦住。

    她转身走到僻静无人处，整理了一下刚才得到的信息。

    首先，那个男人是伊西斯生科院曾经的工作人员，参与过当年的工作；其次，她在拍卖会上见过他。

    总结：他知晓当年的试验内容，并且可能与拍卖会上的新药有关，更是认识温向荣的人。

    既然参与过拍卖会，特防部应该调查过他了，但林薇明还是保险起见地把刚才拍下的照片发给了孟燃真。

    【林薇明：我在生科院门口，遇到了这个人。而且我在拍卖会上也见过他。】

    这次孟燃真的回复来得很快，却是一句质疑。

    【孟燃真：你没记错？】

    【林薇明：没记错。】

    她可不会产生错觉，只要经历过的事件没从记忆库里清除，她得出的对比结论绝没有问题。

    除非她出故障了。

    【孟燃真：可是他那天还没出狱。】

    林薇明点击屏幕的手指顿住了。

    【孟燃真：你应该查过温向荣资料里的案件了吧？】

    【林薇明：嗯。】

    【孟燃真：这个人是温向荣同父异母的弟弟，叫温彦。他当年和温向荣学了同一个专业，毕业之后也去了生科院。温向荣后来和左明喆产生矛盾，温彦就接替了他一助的工作，最后被判了十年的刑，五天前才出狱。】

    【孟燃真：之所以没和你说温彦的事，是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拍卖会。他有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当然也有不少证人，就是狱警和狱友……】

    林薇明又把当天的记忆库调了出来，回想了一遍，确确实实是那样一张脸。

    【林薇明：我没看错。】

    真是咄咄怪事！林薇明又打了行字。

    【林薇明：他没有双胞胎兄弟吧？】

    【孟燃真：没。】

    【孟燃真：既然你这么肯定，那我改天去见他一面好了，毕竟我跟他还算熟人。也许他知道温向荣的下落。】

    林薇明抬手拍了拍脑袋，莫非自己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无人驾驶的公共电车停在站台前，林薇明上了车，坐下时透过车窗看见温彦脚步缓慢地从生科院处往路边走。

    作为温向荣的弟弟，温彦不会超过47岁，看上去却那么老气横秋。

    生科院被甩在了身后，林薇明开始思考回了家后是否要进行一次故障自检。

    一低头却看见灯塔网上的私信标志又亮了。

    【孟燃真：林调查员，四十周年庆典那天晚上有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