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齐颂满周岁时,齐泓雅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罗氏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自然对女儿疏于照料,那时,齐颂的母亲齐青蓉便时常带着侄女泓雅一起玩耍。
在齐泓雅的印象里,姑姑与姑父琴瑟和鸣,盛夏时节,她常常躲在姑姑的房里与年幼的齐颂一起午睡,姑姑就坐在青纱帐的外头看账算账。
等她和齐颂都睡醒了,婆子们会端上清爽可口的紫苏饮亦或新作的冰酥酪······
得空时,姑母会亲自带他们在院子乘凉,百角宝,小木马,竹蜻蜓,花蹴鞠······姑母为人聪慧,玩起游戏来更是得心应手。
畅岚院里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到了傍晚,谭明从官署里散值回来时会带些街面上的小玩意。
一身官袍的姑父宛若年关戏台上那英俊不凡的小生一样。
他与姑母说话时总是眉眼带笑,语气温柔,对于孩童时期的齐泓雅来说,眼前的场景实在令人羡慕不已。
········
只可惜,时过境迁。
他们都长大了。
作为齐家下一代的长女,齐泓雅十六岁便许给了褚家。
她的夫君褚兴出生书香世家,家中三代为官,他的祖父曾做到过岭南粮道参书之职,可惜后因犯了事,被贬到了杭城。
褚兴寒窗苦读考取秀才,后参加科考,得祖父官场旧相识举荐在航舶司任职,职位不高,但到底是吃皇粮的。
褚家从岭南举家搬迁至杭城不过几年,没有太深的根基,齐老爷一如当年为女儿择婿的做法,替孙女选定了这门亲事。
齐青山私底下不知抱怨过多少次,嫌褚家太穷,可齐老太爷的决定谁又敢反驳。
于是十七岁的那年,齐泓雅带着十里红妆嫁到褚家,脱离了商贾背景,摇身一变成官眷。
成婚多年,她恪守妇德,照料公婆,抚育儿女,恭敬丈夫。
众人都赞她娘家财帛万贯,夫家前途光明,可只有她自己知晓,这日子背后的苦楚有多深。
溯月行空,夜色空寥,丈夫褚兴才一身酒气的回到房内。
此时的齐泓雅已经带着两岁的儿子熟睡了。
褚兴自顾自躺在榻上,一挥手差点砸到儿子脸上。
齐泓雅被动静惊醒,无奈地起身替醉鬼丈夫脱掉鞋袜:“你明知那周大人是个酒鬼,为何不多找两位副宾陪酒呢?硬生生把自己喝成这样····”
她话未说完,床上的褚兴就烦躁地翻了个身:“住口,烦死了!”他兀自拉过被子蒙在头上,隔绝了妻子后面的话。
齐泓雅手中一空,心里难过。
可偏偏门外响起了婆母的声音:“愣着干嘛,还不去煮碗醒酒汤给我儿喝。”
婆母向来喜欢掺和她们的房中事,尤其是那听墙根的本事简直叫人佩服。
齐泓雅忍着不悦回了句嘴:“母亲,夫君已经睡了,此刻煮了他也不见得会喝,不如明日一早再叫婆子煮,”
“咚,咚。”
不等她说完,窗外就传来拐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叫你煮你就煮!”
褚家婆母看不上商贾出身的儿媳妇,对她向来没有好脸色,外加褚兴是个孝子。
故而,尽管齐泓雅有不菲的嫁妆傍身,可在婆母面前始终如履薄冰。
她只得无奈起身,披了一件外裳往小厨房走去。
一出门,就对上了婆母那张阴鸷的脸:“夫为妻纲,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不知你们齐家是如何教你的!”
她垂着头任凭婆母骂骂咧咧的数落了一刻钟。
待那碗温热的醒酒汤端到褚兴的床边,他早已经昏昏大睡过去。
翌日清晨。
齐泓雅照例服侍夫君更衣,褚兴压根就不记得昨晚母亲数落过齐泓雅。
“如今天气渐热,你记得给母亲、弟媳还有妹妹她们做几身清凉的夏裳。”
他语气寻常,自认为这样的要求对于开绸缎行的岳家而言简直易如反掌。其实不只是他,褚家上下都觉得儿媳妇是齐家女儿,那齐家商铺里的绸缎布料,衣裳鞋帽岂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
齐泓雅垂着脸不搭话。
褚兴这才觉出异样:“怎么了?”
齐泓雅抬头对上丈夫那张文质彬彬的脸,成婚多年,此人在自己的精心打理下光鲜靓丽,出入官署酒楼,应酬往来,游刃有余,人也越来越年轻俊朗。
反观她,一连生育两个孩子,费心操持一大家子的生活,磋磨的像个老气横秋的婆子。
想到这此齐泓雅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劳夫君操心,清明前婆母就已经带着弟妹她们去绸缎庄选过料子了,每人四身夏裳,两件秋装!”
说到这里,她心里更是不痛快。
褚兴却不以为然:“噢,那就好。”
齐泓雅脸色一变反问他:“好什么好?”
褚兴这才看清妻子不悦的脸色:“怎么了?齐家的布庄遍布江南,我母亲穿几件衣裳你还不乐意了?”
他奇怪,妻子本不是小气的人,成婚七年,家中处处都是她花费置办,也不曾见她生气啊。
齐泓雅却道:“从前是我二弟当家,婆母带人去做多少衣衫都无妨,齐颂从不计较。可如今他名下的铺子已经分到叔叔们手中,这次婆母带人做衣裳的账单,三叔已经派人送到我这里来了。”
褚兴一愣:“什么意思?这是要付钱?”
齐泓雅叹了一口气,斜眼睨丈夫。
褚兴不由得冷哼一声:“怎么齐颂在的时候就分文不取?三叔这是看不起谁呢?”
齐泓雅无奈:“若是三五十两三叔自然也不会计较的,可数目多了他必然也为难。”
褚兴顿了顿,补上一句:“那齐颂的铺子是哪些?你写明铺名,我这就去禀了母亲,让她以后去齐颂铺子里做衣裳。”
语落,对面的妻子却久久不语。
褚兴歪头看了看她:“你说话啊?”
齐泓雅没好气的转过身:“齐颂现在没铺子。”
褚兴顿时扬起声调:“什么?他从前掌管几十家商铺,如今一间都没了?”
褚兴在官场时常听人谈起他这个小舅子行商有道,精明能干,每年光是纳税的数目都杭城翘楚。
他官职不高,但偶尔在应酬的场合会遇上齐家人,四位小舅子里,只有齐颂对他谦逊有礼。
“齐颂究竟能不能醒过来了?”褚兴追问妻子。
可齐泓雅不愿多聊娘家事:“这我哪知道。”
语落,她替丈夫戴好官帽,确认他穿戴妥帖了才催促:“我方才在灶上新煮了醒酒汤,你快去喝吧。”
褚兴点点头,人刚走出去两步,不知想到什么他又退了回来:“母亲这次做衣裳花了多少钱?”
从前他从不屑于关心这等庶务,今日或许是知道这衣裳钱得自己出了,才心血来潮问了一句。
齐泓雅没好气地报出一个数来。
对面的褚兴登时一怔:“三百两?”
三百两白银?
齐泓雅就知道丈夫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主儿。
“这还是三叔命人让利之后的价格。”语落,齐泓雅深怕丈夫不信自己,忙去妆台抽屉里取出前些日子绸缎庄送来的账单。
褚兴接过去仔仔细细核对了品类目录和价格,登时咋舌:“啧啧啧,你们齐家铺子也太贵了。”
齐泓雅不乐意了:“夫君这叫什么话,我们齐家行商五十年有余,一向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若当真黑心贪利,还能在杭城混的下去?”
褚兴也知道齐家能从商贾云集的江南拥有一席之地,自是有真材实料的。
可做几件衣裳就花费三百两?实在是天文数字了,他一年的俸禄也不及啊!!
齐泓雅端端指着账单上的一项细细道来:“夫君在官署也看过账目的,且不论妯娌和小姑的衣裳花费,单拿婆母自己做的这四件夏裳举例吧。店铺里销路最好的岭南锦一匹五两银子,可婆母选的是更为昂贵的杭绸,价格翻倍,并且她指定了要苏绣,这一套衣裳做下来就是三十两,四套便一百二十两,外加那两件秋装,选的可是仟江飞花布,料子昂贵,织工繁复!”
语落,她悠悠然点点丈夫的胸口:“说句不谦虚的,夫君你这身一身官服都赶不上婆母选的料子精贵。”
果然,褚兴脸色一变,蹙眉不语。
齐泓雅与丈夫相伴七年,十分了解褚兴的为人,他有读书人的清高和抱负,渴望在官场崭露头角,所以,他努力办差,汲汲专营,但同时他又爱惜自己的羽毛。
“罢了,此次你先用咱们的私房补上,稍后我会禀明母亲。”他将账单还给齐泓雅,转身阔步往室外走去。
齐泓雅这才算是松了一口。
她虽有不菲的嫁妆傍身,可日子还长呢,哪里能供得起婆母如此铺张?
再说,褚母自己占便宜就算了,还带着那贪得无厌的妯娌与小姑也一道占她娘家的光,偏偏这些人,占了便宜连个好脸也不肯给她!
她齐泓雅早就受够了,今日幸亏褚兴问起了,不然她还苦于不知如何开口的好呢。
哼。
一扫眉宇之间的愁绪,齐泓雅瞬间心情大好起来,吩咐身边的柳婆子赶紧去采买端午节礼,今年褚兴所在的船舶司航道处有个副管事的空缺,她务必替丈夫争取争取。
*
日子很快就到了五月初一,距离端午节还有四日。
齐府的端午节礼已经预备妥当了,张氏今年得了老太爷的委托,今日一早便安排马车带着节礼按名单一家一家去送。
白氏远远瞧见马车上摆放整齐的礼盒,心情却是格外郁闷。
她原地思忖了片刻,扭身就去了大嫂子罗氏的院落。
罗氏如今忙着照料儿媳养胎,倒是没功夫关心节礼的事,见三弟媳妇脸色确实不好,她才坐下来缓缓问起:“莫非是四妹筹办得不好?”
“大嫂,你可知四弟妹给亲家们备的什么礼?”白氏连茶水都顾不上喝愤愤道:“水晶粽、五黄礼盒、菖蒲酒,艾虎簪!!”
罗氏听了嗔怪道:“这不是挺齐备的么?”
白氏原以为罗氏一定也不满意,毕竟与往年端午昂贵的节礼相比,这次实在是太寒酸了,她急忙分析起来:“嫂子,咱们齐家可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啊!端午如此重要的节日,她竟然只备了些吃的喝的,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
罗氏摇了摇手中的雀扇,笑盈盈地请白氏喝茶消消气。
可白氏心里的火气哪能消得下去?
“她明知今年是我儿第一次送节礼,偏安排的如此寒酸,这不是打我的脸吗?”白氏推开青花白瓷茶盏,继续数落起来。
对面的罗氏笑而不语。
只见白氏忽然躬身凑近,压低声音道:“嫂子,我的好嫂子,不如咱们一起去请公爹做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