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王巧莲不仅送来了粟米,还带来一小罐笋鮓:“喏,我娘腌制笋手艺非我夸口,那可是杭城绝无仅有的!!”
小芝麻连连谢过,将东西妥善收好后,才与巧莲并肩坐在主屋的窗户下头。
远处的鎏金云朵沉沉烬染,最靠近落日的那一圈好似烧红的烙铁,橘黄色的光晕洒向屋脊,整个院子都浸润在一片晚霞之中。
王巧莲虽然已经吃过晚饭了,但仍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掏出一把琥珀核桃仁,嘎巴嘎巴嚼得正香:
“听我娘说府上要采买端午节礼了,嘿嘿嘿,这下又有好吃的了!你等着啊,届时也有你一份!”
小芝麻嘴里含着热乎的馅饼,高兴地点点头:“谢谢巧莲,你真好!”
“客气啥,你读书给我听,我总得许你些好处呀!再说了,花得都是齐家的钱,哈哈哈!”王巧莲大大咧咧说出心中所想,红扑扑的小脸仿佛秋日枝头的苹婆果子一般可爱。
小芝麻抱着饼啃得满嘴流油,点头应和道:“那倒是,东家如此富裕,哪能被咱们吃穷啊?”
两个小丫头没心没肺的笑着。
一窗之隔的齐二却倍感煎熬:你们两个死丫头就不能换个地方吃饭吗?为什么这肉饼的味道比猪蹄还窜??
天呐,谁来救救我啊!
“大少夫人有喜、三公子要娶亲、眼下又逢端午节······我敢预言,往后这两月咱们府上肯定山珍海味不断!芝麻啊,跟着我你算是有福了!”
巧莲笑嘻嘻的捏了捏小芝麻干瘦的脸颊赞叹到:“我娘说了,丫头太瘦可不好,压不住福气,你得多吃点,像我白白胖胖的才好!”
语落,她指了指自己的小荷包:“我娘每日都会从大少夫人的点心匣子里匀一点留给我。”
小芝麻看着她递过来的晶莹透亮的琥珀核桃仁,不禁咽了咽口水,内心挣扎了片刻,还是没抵抗住诱惑,伸手接了几颗。
咬下一口,外表的糖衣脆甜可口,内里包裹的核桃仁焦香四溢,真是太好吃了!
王巧莲大大方方掏出最后一撮:“喏,留给你今晚垫肚子!”
小芝麻感动的无以复加,连连道谢:“谢谢巧莲,你真是我的福星!”
巧莲嬉笑地摆摆手:“对了,你每晚都守夜多累啊!反正二公子也昏迷着呢,你索性去自己屋里睡,那多舒坦啊!”
小芝麻吃着核桃仁,小脑袋却摇了摇:“这畅岚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若是不守着,万一有事怎么办?”
王巧莲小嘴一撇:“能有什么事啊,现在府里欢天喜地,哪有人关心二公子啊?”
小芝麻一顿,随即眼神坚定的看着巧莲:“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得守着他了!”
王巧莲诧异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小脸,小芝麻的五官其实很秀气,尤其是鼻子,小巧精致,只可惜她肤色不够白,上面又分布着星星点点的褐红色斑点,乍看之下其貌不扬,唯有一双眼睛亮如点漆。
她无奈的摇摇头:“你啊,还真是个死心眼!偷懒都不会?”
小芝麻不在意巧莲的打趣,她收拾好小竹篮,清了清嗓子便开始给巧莲讲话本子,故事的内容她昨晚已经读过一遍,眼下再复述的时候自然流畅无比。
她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凭借自己的理解,用更加浅显易懂的话将故事的内容说给巧莲听。
一胖一瘦两道俏丽的身影就这么亲密地依偎窗檐下,直到夕阳的余晖散尽,巧莲还听得如痴如醉。
末了,她难舍难分地握着小芝麻的手:“这就完了?哎呀,我还没听够呢!”
小芝麻羞赧地挠了挠头:“我识字也不多,一晚上看两章已然算快了,你别急嘛~”
王巧莲期期艾艾恳求道:“好吧,好吧,那你今晚多看一点,明天再讲给我听噢!!”
语落,她心满意足的告辞离开。
小芝麻孤身站在回廊下,望着夜色中随风摇曳的紫藤花,心绪宁静。
畅岚院其实是个好地方,位于府院东北角上,四通八达又闹中取静。
她忽而想起幼时家门口母亲栽种的丁香花,也是类似的紫色,细细碎碎,惹人怜爱。父亲有一双巧手,会用竹叶编成镂空的小圆球,将丁香花塞进去,她们姐妹两一人胸前挂一个,走在外头可招人喜欢了。
只可惜啊,父母双亡,姐妹失散······如今那些美好的回忆只会令她心如刀绞。
失落的小芝麻抱着粟米转身进了灶房。
很快一碗金黄浓稠的粟米汤就熬好了。
主屋内,齐颂躺在床上太久了,整个后背都已经发麻发胀,实在难受的厉害。
他很想叫这小丫头帮自己翻翻身,奈何她压根领悟不到自己的苦处!
哼,什么狗屁丫鬟,粗心大意,不堪重用!!
他在心里发泄似的咒骂了半刻钟。
“二公子,米汤来啦。”床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
齐颂心头一喜:米?米汤?
只见小芝麻笑眯眯地搁下托盘:“二公子,虽然曹大夫说十全大补丸已然足够了,可小奴觉得您还是得吃些粮食,五谷乃天地之精华,最能补气养人了。”
她费力的捞起齐颂的肩膀,往他背后塞了两个大大的靠枕。
平躺了许久的齐二总算是改变了姿势,坐起来的那一刻,他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淌。
小芝麻调整好他的姿势,随后舀起一勺米汤,试探地送到齐颂嘴边,果然,他是不会主动张嘴的。
“二公子,小奴得罪了!”
只见她一手按住齐颂的下颌迫使他张开嘴;另一只手则将温热的米汤顺着他的唇逢灌了进去,随后再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小丫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齐颂的喉结,半晌之后,只见那隆起的圆球轻轻滚动了一下。
“咽了!!!”她激动的大叫一声。
吓得对面的齐颂差点呛住。
“二公子,您咽下去了!”眼看他具备吞咽的能力,小芝麻瞬间信心倍增,人只要能吃得下饭,就一定可以痊愈!
“二公子,再来一口吧!”她舀起米汤,高高兴兴又往他嘴里送了一口。
温热的带着香气的米汤顺着喉咙一路流向胸腔、再进入腹部,久违的感受令齐颂内心激动,可是他无法表达。只得任凭米汤的香气滋润并唤醒他沉睡许久的五脏六腑。
心思细腻的小芝麻也不敢让他吃得太多,毕竟是第一天进食,她喂了三口后便停下了手。
“二公子,咱们今儿先尝尝味儿,明日小奴再伺候您喝米汤吧!”语落,她轻快地拿起手绢替他擦了擦唇角残留的汤汁。
齐颂心头却一紧:啊?这几口还不够我塞牙缝的呢!
可无论他内心如何呐喊,小芝麻都不得而知,她怕被人发现自己开火做饭,于是动作麻利地收拾好碗勺,端着托盘往灶房走去。
榻上的齐颂无力呐喊道:唉!你别走啊,再让我吃一口啊!
可回应他的确实满是沉静。
齐颂保持着背靠枕头半坐的姿势,质地精良的宝绡床幔半垂在他身侧,主屋的门敞着,一阵清凉的晚风拂过,床幔的流苏堪堪扫过他的脸颊,齐颂只觉得心头一畅,一股久违的生机令他眼眶发热。
他真想立刻苏醒过来!
这种吊半条命的感觉实在太煎熬了!
想他堂堂齐家二公子,五岁启蒙、十三岁经商、十六岁正式接管齐家铺面,人人都赞他年轻有为,他亦不负众望,将齐家产业大理的有声有色。
这几年,江南的织造行业声名鹊起,在全国都备受瞩目,齐家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布商自然也高瞻远瞩,他与祖父商议出海开拓商路。江南港口繁多,历来也有出海行商之人,但大抵只到南洋小国,而齐颂这一次的目的地却是遥远的狮子国。
听闻狮子国物产富饶,可国人不善丝织与刺绣,齐家嗅到了商机,决定放手一试。
他带着商船出海行驶了四个月,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就要达到狮子国海域了,却不想遇上了风暴。
船毁人亡·······
齐颂的心口隐隐作痛,落水那一刻的情景似乎还历历在目!他像一片残骸漂浮在海上多日,刺骨的寒冷令他刻骨铭心······
他本以为大难不死会有后福,可当昏迷的他回到亲人的身边。
等待他的,却是比海水还要寒凉的亲情。
他自小便知自己其实姓谭,虽然对于入赘这种独特的习俗不甚理解,但母亲一直告诉他,姓氏只是一个称谓而已,无论他姓齐还是姓谭,他们都是一家人。
齐颂也一直这么以为,直到,这一次他出了事。
他刚刚被抬回来的那几日,意识模糊,听力与觉知都未恢复。
待他慢慢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回家的十日后,自那时起,他便没有听见祖父的声音。
最先听见的是三位舅舅的声音,齐家三兄商议着该如何分配齐二管理的那些商铺,大舅当仁不让选了效益最好的那几间,为此,三舅舅与四舅舅都抱怨不止,三兄弟险些在外甥的床畔吵起来。
三位舅母倒是来看望过齐颂几次,她们表面上都泪眼婆娑、悲叹不止,可背地里,罗氏最先派人搜罗了齐颂院内的金银财帛,说是怕下人们手脚不干净,她作为大舅母代为保管了。
三舅母白氏顾不上金银财帛,她看重的是原属于齐颂的那门好婚事。
四舅母倒是个有良心的,她既不贪财也不贪人,来看了齐颂两次,见他确实病入膏肓的样子,感慨了一番无奈离去了。
三位兄弟的反应也各不相同。
齐泓砚只来了一次就挖走了明月与松枝两个漂亮丫鬟。
齐泓文倒是来了几次,第一次与妻子郑氏一起来的,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关心之言,最后一次他孤身一人前来,坐了不足一刻钟便大胆勾搭了丫鬟碧荷。
齐泓宣素来最亲热二哥,眼见二哥落了难,他还算有良心没有落井下石,可他毕竟年幼,又是孩子心性···
齐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最让齐颂伤心的,或许就是祖父与大姐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