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屋顶破洞的寺庙撒下晨光也漏进凉风。留下的灰烬彻底凉透,睡着的人被冷醒。
沾灰的手在梁瑛脸上抹来抹去,顺带将她的手抹黑。
她眉头轻蹙,无可奈何,只能问其他人像不像。小孩子点点头,两人便出了门,走在最偏僻的路上,走进某人家中。
范从忠,赵荣盛的同僚,打仗时伤到腿。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总想回家,说家乡有姑娘在等她。于是宋长明送他一处新房,让他拿着陛下赏赐的钱回去娶姑娘。
可跛腿的将领竟把自己养得面黄肌瘦,一方小院、一片菜地,身上却没油水。
在他跛腿前梁瑛见过他,虎背熊腰,骑着马冲出去能把宋长明甩在身后。如今再见,她快不敢认他。
范从忠恭敬地行礼,“陛下。”
梁瑛让他起来,眼睛看向镇国公送的房产,不禁蹙眉问:“父皇赏你的金银被他们贪了?”
“不是,是草民有个青梅在王家当厨娘,想着帮她赎身,却发现人被卖去青楼。怎么不是赎呢,就是青楼要的钱更多。草民过得挺好的,还有个儿子,但夜夜精神得很,熬得我与媳妇成现在这样。”
原来是被孩子折磨成这样的。
瞧见他口中的妻子抱着孩子进来,媳妇儿面容憔悴,满月的孩子却白白胖胖,梁瑛放缓神色。
“元妩和赖娉姈在何处?”
林田花支支吾吾也觉得离奇,半天才道:“她们昨日说要帮忙收拾,伤了手脚,躺在床上。大夫看过,不是大问题,休息几日就好。”
真是,又开始头疼了。梁瑛轻抚额头,不知拿两人如何是好,但也罢,免得外出被发现。
她坐下,喝了今日第一碗温水。
庙里的百姓大多热情,得知她是官家小姐更是拿出最好的东西,可她们眼中最好的是她最用不惯的。什么粗布麻衣、完好陶碗,她深知这些是她们舍不得用的,却也没吃过这样的苦,难以习惯。
想到她与他们吃过的苦,深邃的眼眸凝结寒霜。
“既然是王家的厨娘,王家的事你该知道不少。”
林田花与丈夫对视一眼,道:“民妇知道。民妇幼时便随父母在王家干活,当时王家的老爷不姓王,而是姓张。”
这王家的厨娘好颜色,即使被孩子累得憔悴,那双眼睛也是亮的,张嘴更是能说会道,将王家老底都要翻出来。
她讲着自己在王家的所见所闻,讲王家有两个老爷;讲大老爷是如何死的;讲老妇人如何发现自己生产时实则怀了对双生子,那人还是如今的知府;讲张府跟王大人改姓王;讲那王大人和大老爷如何像。
“大老爷七岁时从树上掉下来,左臂有长至手背的疤。那日知府进王府,我瞧见他也有那疤,管事的诬陷我冲撞老爷,把民妇卖去青楼。好在从忠来得及时,民妇未受多少苦。”
梁瑛浅浅应着,想起他在京城将家乡青梅的稀罕样,像个登徒子。
“王家现在的少爷呢?”
“王家现在的少爷去年开始生病,算命的说要从北边来的贵女给二少爷冲喜。王家的老妇人经常烧香拜佛,祈求孙儿平安”
听此梁瑛嗤笑,这京城来的小姐能不是贵女,算命的也是个坑蒙拐骗的。随机她收敛住嘲讽,想到些东西。
“你可有办法让朕悄悄回京?”
范从忠点头。
认识的同僚大多在京中,在这关系好的官吏没有这个权力大。但南方多是山,只要往山里跑,七拐八拐,谁也追不着。
“陛下可是现在就走?”
“等她们腿好再出发。这给你,就说为刚生下的孩子行善积德,买些米面给附近破庙里的百姓。朕要去瞧瞧用钱砸出来的寺庙有多气派。”她起身朝外去,离开时莫名转身,“你家有鱼吗?”
范从忠与林田花不明所以,带天子去看活蹦乱跳的鱼,指明去寺庙的路。
那庙里的柱子是金丝楠,铺的是金砖,黄金做的佛像下是汉白玉的底座,单单是个青铜香炉就请来江南最好的师傅······
比起描述场景的百姓,梁瑛更清楚这样规格的寺庙有多气派,连太皇太后主张修建的佛寺还要奢华。但要说王家富可敌国,既不是皇商又是在小地方,一个财主能有多富。
她弄乱带土头发遮住脸,身上的衣服带着鱼腥味,是走时特意蹭上去的。果然扫地的僧人看见这样的人要进去会阻止,流露厌恶的表情,显然被怪味熏到。她却作势要去抓僧袍,抬首间扑了个空。
和尚作势要破口大骂,听见动静的王家妇人却出来问:“怎么回事?”
老人家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透过皮囊看骨相可看见年轻时的风采,是个慈眉善目的漂亮姑娘。
王家祖母同样打量着她,心中有种别样的感觉。她弯下腰,手指隔着手绢要拨开女乞丐的头发,手腕却忽然被抓住。
梁瑛低低地笑着,声音尖锐刺耳,“张氏,你害的我儿好苦啊!你怎么能这样滋润的活在世上,张氏,张氏!”
她没听过王氏的声音,但都成厉鬼,声音自然要凄厉。于是她压着嗓子,狞笑着继续喊她张氏,握住张氏的手愈发用力,头发后的眼睛死死叮嘱她。
这年老妇人果真如遇冤魂索命,平日的表面功夫都忘记维持,跌坐下来却被丫鬟扶助。但这享过富的躯体岂是她们能扶起的,被老夫人压得蹲在地上,边护着边王回来。
“快快将这装神弄鬼的乞丐赶走。”张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看见腕处的黑手印还以为看见诅咒,“不不,轰出去,关门,关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佛门为了这样的人关闭,险些夹到“厉鬼”的手。
阿弥陀佛声持续传出,同样,刺耳的笑声传进门内。乞丐发了疯地拍着庙门大笑,渐渐地不甘心地离开,直至越走越远才停止笑。
梁瑛带着张氏的手绢出现在巷子内,将它交给等候在这的侍卫。侍卫接过东西,马上开始行动,不多时就找来周遭最凶的狗。
立刻,这片地方的人都知道有够围着这王家建的寺庙叫,里面肯定有不干净的东西。得知外面是黑狗在吠的张氏对此尤其深信不疑,潜进去的侍卫回来后就说她在诵经,还命人在井便烧纸。
正说着那烟味就飘过来,梁瑛才知这堵墙后就是井。
侍卫继续道:“井口是锁着的,还有巨石压着。”
梁瑛提着匆匆的脚步声,问:“里面几口井?”
“两口。”
两口,梁瑛扬眉,觉得事情闹得不够大,应该再大一些。
她让侍卫们上前,附在他耳边说起悄悄话。抓阄被抓出来的侍卫脸色变了又变,不确定地看向绣春,在同僚的憋笑声中咬牙应下。
不就是被吊着吗,他行!
夜色中,窗户无风自开,放缓的吱呀声激起老夫人的汗毛。她僵硬转头,见看见黑猫跳入屋内,站在小供桌上,黄铜色的眼睛直视着她有忽然地看向窗外。
张氏赶紧回头,又见黑影闪过,回首时正对上黑猫的眼。它悄无声息地站在面前,这双独属牲畜的眼睛令人胆寒。
漏进来的寒风从各处灌入,她尖叫着喊下人近来,屋外的丫鬟男仆却直接后仰倒在屋中。敞开的屋门上留下数个血手印,大小不一,轻嗅还能闻到血腥气。
此时她再也无法控制,颤抖着朝天跪拜,“我只是想为儿谋前程,不是有意害你。看在我日日吃斋念佛的份上饶了我吧。我给你烧纸钱,你在地府好好过,别来找我。”
“陛下,找到了。”侍卫鼻孔塞纸,张口就是尝团尸臭,险些呕出隔夜饭。
这口井被泥土掩埋,里面的尸体经过几年已烂得只剩骨头,送上去时却还要用木桶运五六趟。其中从幼到老的骸骨均有,头骨可见重物击打留下的裂痕,靠近心口与脖颈处的骨头可见划痕。
他们轻点头骨,正好一老一小加一男一女,与王刺史加的人口对不上:
王在常幼年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后成秀才,准备春闱后再论婚事。
这与百姓所说有出入。
如果王在常是在返乡途中被骗走官凭,死于他手,那这一男一女一小又是哪来的。
梁瑛凝神,不得其解。
“其余人搜,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把这庙里的腌臜事全搜出来。”
她不信这么点东西还要靠一座庙镇着,里头定有更见不得人的东西。
她也没忘记在厢房担惊受怕的张氏。让她们狼狈逃跑的账可要好好算。
白衣拖地,看起来就像没有脚与手,再一口热茶含在嘴里,呼出白气,这女鬼属眼前人最能胜任。
“吓不死就往死里下,这地方朕既然来了,那便是朕最大。”
绣春整理袖子,“要不要撬话?”
“这种人能说几分真话,直接吓她。”
“好。”
月色下发间出现几根白发,绣春用苍老的手轻按这张照林田花口头描述制成的面皮,只是它比活人的要白,唇色却红得滴血。
即是要吓人,当然还要根据别人心中所想修改,而这张脸就试最容易想象的模样。
鞋子踩住枝丫,“白衣老妇”飞身踏上屋顶,消失在眼中。梁瑛静等片刻,如愿在厢房的位置听见惨叫。
范从忠特调的蒙汗药,今晚无人能醒。
她满意地朝香火最旺的殿中去,跨过倒地的僧人,在推自己的僧人手上踩过。殿中的烛台依旧亮着,开门时香油味扑鼻,金灿灿的佛像垂眼看她。
真是比幼时所见那座还要气派的庙,烛火通明,一砖一瓦干净得她留下脚印都是对佛祖不敬。
也听说这里香火不断,现在看这供桌上的东西,看堆积的香灰,再看自己,连她瞧见这富丽堂皇的玩意儿也想凑近些呢。
可他在看什么,她被太皇太后打骂的时候他在看什么,她跟着皇后跪拜的时候他在看什么。为什么他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有无数信徒,用璀璨的金子遮掩他腐败的内里,还要冠以慈悲之名。他要是真的慈悲,为什么不下来,为什么要站着这里,欺压无辜的死人。他就该自己裂开,在制成的那日用自己的金身压死这帮虔诚的人。
她,最痛恨这些东西。见过太多人拜它,最后她也跪下,但它给过自己什么。风调雨顺办不到,平平安安给不了,荣华富贵还在它身上。那夜坐在皇后宫中,看到母后所拜的佛,她恨不得砸了它。
梁瑛沉着脸,爬上这供桌,站上这神台。蜡烛被丢弃在地,烛台的尖刺对着金身扎去,拔出时带出里面的木屑。
呵,还以为有多纯净。
然而第二击未落下,外头传来撞门声,白日挡住天子的佛门轰然倒地,官兵蜂拥而入。
赵昫飞奔入殿,疲惫却眼神赤诚。他张开双臂,恭敬道:“神台危险,臣恳请陛下下来。”
梁瑛歪头看着他,挑衅地踢掉边上的烛台,清脆的声响回荡。接着她弄掉贡品,居高临下地看向外面的百姓、官兵,唯独不肯下来。
赵昫却连眉头都没动,甩手清理掉供桌上的东西,再次道:“陛下既要待在上面,臣便替陛下清理掉阻碍。”
手掌小心拍掉女子裙摆上的火星,男子认真地仰视这独属于梁国的天。梁瑛没了脾气,伸手让人带他下去。
这怀抱带着凉气,沿途的土腥气以及夜晚的风。她轻松想象出他是如何策马来到这里,带着浩浩荡荡的兵队伍。
果然这佛不如人。
年轻的帝王穿着寻常人家的衣裳,举手投足皆透着威严,“封锁县城,一个人也不许出。将南都刺史及其家眷、王家众人、县令压入大牢,明日问审。”
被抓着来的刘县令腿软跪下,没等喊冤,官兵拽住两边胳膊将人带下去;过来凑数的“王在常”来前想好的手段全没用上,听见问审,脸色煞白。
他大喊陛下,搜查的侍卫则跑来跪在天子眼前,双手举起罪证。
“这是在主持房中搜到的帐簿,其中记着大笔赃款,正埋于底下。”
“报,”又有侍卫禀报,“臣在僧人胸前发现刺青,恰是已被斩首的水匪。”
摘下人皮面具的绣春与侍卫合理将老妇人带来,“陛下,犯人昏死前交代杀害仵作一家,并丢入井中,不知真假。”
他们多说一句,在场死寂一分,针落可闻。
往日桩桩件件摆在眼前,梁瑛厉声喝道:“将刺史与县令拖下去打二十大板,死活不论。”
“陛下饶命。”
“谁是你口中的陛下,你眼中还有朕这个陛下。当官当得作威作福,一句天高皇帝远就能在这江南称王称霸,朕可不认识你这霸王。”
她抄起账本狠狠砸向他面门,这日积月累层层叠高的铁证直接砸得他口鼻流血,眼冒金星。
然而这案子没什么好审,几日的拼拼凑凑,加之狗仗人势的冯实才干出的好事,买官卖官,暗中杀人。直接夷三族。她还命人将他们的失身挂在城门上,挂不下的送回去附近县城,谁敢犯,和他们一个下场。
但有个人逃过一劫。
刚回家的刘梓晴被压上来,嘴唇发白,不禁看向站在旁边的赵昫。
梁瑛同样看去,仅一个眼神,赵昫便走出来解释:“臣曾与刘小姐有过婚约。”
“既然退婚了,也没出嫁,杀了吧,真不喜欢留活口。”
“陛下,”赵昫犹豫道,“刘家救过臣先母,臣求陛下,让她走得痛快些。”
昨日整天见识了各种刑法,扒皮抽筋,凌迟车裂,斩首都成为对老幼妇孺的关照。他明白刘梓晴必死无疑,只是看在她家救过母亲的份上,他也要求个恩典。
梁瑛也不反对,只要是死,怎么死都无所谓。她挥手让人将她带下去。
等范从忠带着消息回来时,公堂上又回复平静,梁瑛淡淡地摇晃拨浪鼓,折腾精力旺盛的孩子。
“陛下,赃款挖到了。”
她不在意地嗯了声,“刘王两家的钱财够分吗?”
“够,百姓都很高兴。”
“高兴得太早。其余钱财同脏活送回国库,将佛像融掉一并收入。往后所拜神像只许木雕,石刻,泥塑,违反者施以拶刑。”梁瑛看向两人,“说来还没赏你们,想要什么恩赐?朕记得你是举人,为了打仗没参加春闱。”
范从忠憨笑:“那臣用功劳换个县令当当。”
“屈才了,朝中缺个吏部尚书,关系牵扯甚广,你先顶上。”
正好他能打,补着位置正合适。
轮到赵昫时他没有多想,直接道:“臣想要匹好马。”
梁瑛差异地看向他,心底想以后他当了将军什么马没有,怎么不怕自己嫌他位高权重把他赐死。
“想好了?”
“想好了,臣就要一匹好马。”
呼,行吧。梁瑛决定随他去,反正这种心思猜不猜得透无所谓。
推到的庙宇旁许多人在见砖头,有人要修墙,有人要补破庙,有人要给自己建房。梁瑛趁机让赖娉姈和元妩在县城中走动,挑个举人上来顶县令的位置。南都刺史的位置也要有人,挑谁又是个问题。
梁瑛扶额,看见下面控制人数的赵昫,庆幸自己眼光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