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市,省级军区医院某单独病房。
病床上,一个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中年男子,正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面容有些枯槁,头发也有些杂乱,一副邋遢模样。
病床边,坐着一个一位鹅蛋脸的女子,这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子。
她特别之处在于,明明只是穿了一身款式普通的高档套裙,款式算不得多时尚,颜色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黑白两色,可却有种惊人的魅惑。
那衣缝裙角的起伏转折,不经意间勾勒出的曲线,和偶尔细微动作里的惊鸿一瞥,无不散发出扣心人弦的媚态。
她如果只是成熟妩媚也还罢了,眉眼间偶尔却又展露出完全不同的清冷和纯洁。
板起脸来可以是办公室训话的熟女上司,嘟起嘴来又可以是十六岁的隔壁萝莉小妹,即纯且欲,这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媚骨天成吧。
可能是因为她那双会说话的桃花眸子,这样一双眸子,望狗都显得深情,那眼睛像一潭酒泉,让人乍见之欢,欲辨忘言。
此时,这位女子正翘着二郎腿坐在病床旁,一言不发的冷冷盯着病床上的男子,男子躺着看向天花板,睁着眼睛却目中无物,心无旁骛的发呆。
两人都没有言语,显得病房的气氛有些尴尬。
女人露出的一小截嫩藕似的小腿没正行的一踢一踢的,在黑色西裤的衬托下那截嫩生生的玉腿更加白的晃眼。
盯了他许久之后,对于自己这么咄咄逼人的审视,男子不见有半点心虚的样子,也不见转过头来跟她目光交汇,似乎可以一直沉默下去的样子,女子忍不住率先开口打破静默,那语气也是冷飕飕的,声音里面好像带着冰碴子似的。
“她呢?”
……
男子并没有半分搭理她的意思,甚至眼神都没有往她偏转一分,气氛似乎更尴尬了。
“她人呢?为什么丢你一个人在医院?”
中年男子闻言,终于回过神,转过头来,眼神望向了女子。
“来了啊?”
男子的声音干裂而嘶哑,说话似乎也很吃力的样子,简单的一个招呼之后,他嘴角微微翕动了几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大大的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仿佛随着这吞咽的动作,把想说的话也都一口吞进肚子里似的。
女子眉毛一挑。
“怎么?听不得我说她?”
男子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察觉到了男子似乎有异议想表达,女子呛声道。
“把你抢过去了,就是这么跟你过日子的?电话里口口声声跟我说会跟你恩爱到白头,结果就是这么恩爱白头的?”
“你们俩不是腻腻歪歪的取个情侣网名,一个叫青丝一诺,一个叫白首成约吗?为什么又不诺不约了?嗯哼?你怎么现在又改叫紫屿人家了?”
没等男子回答,她又连珠炮似的说,鼻腔中还擤出一道不屑的嗤笑。
“我以为你跑来这是来探病的。”
男子终于说话了,没有直接回答她连珠炮般的那一堆发问,只是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说话的语速也不疾不徐的。
然而,只是这么淡淡的一句,却让女子闭了嘴。
“来,搭把手,帮我摇一下。”
招招手,让女子帮忙把病床稍稍摇起来一点,让自己半躺半坐得更舒服些,看着她还是一副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不禁也稍稍觉得头大。
“探不探望不就那样,你又不是第一天住院了。放心吧,没那么容易噶的,我刚问过医生的。”
……
“你怎么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都病危了,你心爱的宝贝前妻呢?”
“不是,看我就看我,你老问她干嘛啊,严格说起来,你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吧,只在电话里说过几句话而已,你至于那么针对她么?”
女子语塞,心中低骂,嘁,装,继续装,我为什么针对她,你能不知道?
“我哪有针对她?只是问问而已。问问都不行咯?”
“她有别的事去了。”
“在这关头了,还有什么比陪护你更重要的事?”
男子很想解释一番,可想到某个约定,于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蛋蛋,她对我很好。”
男子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微微停顿一下,又转过来一些,眼睛直视着女子的双眼说。
“一直都好的,你别总是针对她,好不好。”
女子叫王云韶,某次的玩笑他说,既然你有一张圆圆鹅蛋脸,以后叫你“蛋蛋”吧。
然后,对于他来说,她就是蛋蛋了,当然,因为他叫石匪,她也报复性的叫他“石头”。
“对你很好?”
王云韶的声调陡然拔高,杏目圆睁瞪着病床上的中年男子,见他艰难的吞咽动作,终是不忍,一边怒其不争的怼着他,一边又皱着眉头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
“那她现在人在哪里?把你这么个病号单独丢在病房也叫对你很好?她难道不知道医生都已经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了?你就别想瞒我了,你们离婚的事早都在熟人间传开了。遇到点事生怕跑慢了,就这还叫对你很好?”
男子不答,接过水顺手放到一旁,继续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出神,似乎那天花板藏了一道绝美的风景。
“喝点水吧,嗓子都是哑的。”
男子默默喝了一口,随手就想把水杯放下。
放水杯的手被一只白嫩的小手阻住。
“再喝一口。”
肌肤相触的微凉手感传来,软软的,腻腻的,他有些诧异的抬眼看了她一眼,一仰脖子把杯中水一口饮尽。
云韶就这么直直的看着他,看他抬手时手背上突起的青筋,看他仰脖子喝水时吞咽的动作,看他滚动的喉结,看他手背抹了抹嘴角的水渍,又随手一甩,细小的水珠儿四下飞射。
他现在的面容比起记忆中是有些瘦削了,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说不上多俊俏,甚至第一眼看上去觉得只是平常,但他的五官非常立体,眉骨隆起,眼窝有些深邃,两只眼睛不大,却很有神,尤其是那两道斜飞入鬓的剑眉,眉毛又黑又浓密,根根有序,眉梢上似乎永远挂满了骄傲和倔强,说话时皱眉或者挑眉,那黑黑的眉毛就像两把小刀一下下的挥砍,一下下像砍在她心坎,看着看着,她莫名有些沉醉,她就是吃这个颜。
慢慢伸出手,怯怯的触碰了他的下颌,他看了看她,倒也没有躲,只有看了看她,眼神有些意味难明,胡渣子硬硬的有些扎手,扎得她柔嫩的肌肤有些疼,她也没有躲。
以前,她总是喜欢用手掌触着他的下颌说,你的轮廓真好看,是超级耐看型。
他每次都只是微微一笑,从来不大大方方承认她的夸奖,也不矢口否认她的吹捧,只是一笑置之,每次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延伸。
倒不是他对自己长相如何没有认知,只是他不知道她这么说是不是在开他的玩笑。
他总是分不清楚她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在说真话,不知道该慎重的回答还是该用玩笑的方式回应。
她总是这样,把真实的表达藏在玩笑里,她说这叫藏一手,这样的话就算有所求被拒绝都不难么难堪,因为她可以随时转脸说——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
反正,我本来也爱开玩笑,一天到晚总是在笑,谁知道我笑脸背后的真实情感呢?
对于云韶的这种想法和做法,他不认同,但接受,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怎么做自己,只要不影响别人,都是应该被理解和接受的。
其实对于自己的长相,他向来是没什么信心的,小时候甚至还因为长相上的烦恼而有些自卑。
他右脸髋骨部位,不知道哪一天忽然的长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白斑,他很确定这白斑是突然冒出来的,之前绝对没有的,至少他和他的家人们从来都没发现他的脸上有这么一块斑。这斑有点像白癜风,颜色却没那么白,要更接近他的本来肤色一些,斑的形状不是规则的线条,边缘轮廓是弯弯曲曲的锯齿状,左右有些对称,有点像四叶草,又有点像展翅的蝴蝶。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候会突发奇想,觉得自己右脸上长了个岛。
他甚至突发奇想在自己的作文本上写了个标题——《我右脸上的无人岛》,然后笔头都咬烂了,发现可能高估了自己,他只是个扁平脑,没有那么绚丽多彩的想象力。
虽然对于男生来说,不至于像女生那般在意容貌,但要说对此毫不介意那也是自欺欺人了,每次只要一照镜子他就会盯着那里看了又看,就巴望着下一次抬眼再看过去,这白斑忽然自己就消失掉,就像它来得莫名其妙一样,他希望它也会走得匪夷所思。
妈妈小时候跟他说这白斑叫"狗屁花",和“针眼”差不多一类的东西,是因为他听到狗狗打屁所以才会长这个斑,妈妈跟他保证,这个斑长大了就会消失。
事实证明,女人果然都是会骗人的,连妈妈都不例外。
大概也只有她是不会骗自己的吧。
想到他心里认为永远不会骗他的那个女人,男子蓦然心里微微一动,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眼角的鱼尾纹都因这太过用力闭眼的动作而深邃了几分,借着这一闭眼,他收束了陷入回忆里而有些涣散的眼神,再睁开时,目光已经古井无波。
他望向身边这位妩媚又清纯的女人,她还在用她滑嫩的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他的颌下,眼神全无焦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伸手在云韶眼前晃了晃,“喂喂喂,回神了!摸几下得了哈,便宜占不够了是吧?再摸就要收费了,哥哥脸都要被你磨秃噜皮了,要不哥哥把脸撕一半给你带回去慢慢摸?”
听他这么说,云韶白了他一眼,面无表情两指揪着他的一根胡子,迅捷而有力的一扯,利落的拔除。
“嘁,只是在想着帮你拔胡子,跟谁稀罕似的,还摸你呢,你那破脸还是自己贴回去吧,最好两半脸贴一起,一边不要脸,一边二皮脸。”
说着,又重重的拔掉一根胡子,又一根,再伸手去拔时,男子连连作揖求饶,随后两人相视着笑了,这才是他们本来相处时的样子。
不涉及男女之情,他们彼此本来就是最好的朋友,兄妹。
要不是因为当初莫名其妙谈了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他们肯定不会相处得像现在这般别扭。
“石头哥!”
“嗯?”
“是不是真的没得治了?”
“嗯。”
“那,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怎么?难道你还想让我给你留个孩子?别的好说,这事绝对不可能哈。”
“滚!正经问你话呢,你好好的回答。”
重重的给了石匪肩头一巴掌,明明知道他是故意插科打诨,不想让气氛太压抑,可还是被他这句话刺挠得只想打他。
“我没有什么未了心愿。我这一生呐,都在该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去做了,上学,当兵,恋爱,结婚,工作,生养,每一个阶段,都很用心的去做了,虽说一直就只是按部就班的活着,要说趣味也乏善可陈,不过能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去做什么,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所以倒也不觉此生虚度。既无虚度,自可死而无憾。”
“你一次说话别太长,尤其是一板一眼讲道理的时候,听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哈哈,想起了高中的政治老师是吧?”
“咦,你怎么知道?”
“每次他上课就喜欢一大段一大段的讲道理,下面的学生像发瘟似的一片片倒。”
“哈哈!发瘟!你这形容得!你不觉得自己现在大段大段讲起道理来跟政治老师很像吗?”
“男人到了中年,谁还不是一个好为人师的宝宝呢?”
“汝儿,我吐死。恶心巴拉的,你这么雄爆了的壮汉居然敢自称宝宝,你是嫌我吐不死是吧?”
“没事,你也可以在我面前自称‘伦家’,我不介意。”
“去死去死!我早都不是十几岁的臭妹妹了好伐?赶快把那个一口一个自称‘伦家’的傻妞从脑子里抹掉!”
肩头又被打了一巴掌,石匪看着被她逗得气质全无像个小女孩般止不住大笑的王云韶,眼神有些复杂。
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不用赶,会很快的。”
王云韶一呆。
“石头哥。”
“嗯?怎么了?”
“我不想你死。”
王云韶猛地灵蛇般贴过来,双手紧紧搂住石匪的小臂,低着头不去看他,只是头撞着他的肩头,撞了一下,又拉远了些,再撞一下,一下又一下,像一只撞向灯火的飞蛾。
一滴温热的水珠掉在石匪的脖子里,顺着领口,划过胸膛,流淌,水珠慢慢的变凉,流淌,突然的消失不见。
随着云韶螓首的撞击,更多温凉侵染而来,肩头,臂膀,脖颈,很快会打湿了一大片。
石匪左手轻抬,五指微微张开,想摸摸她的发梢,可最终,还是慢慢收成拳头,悄悄撤回前伸的手。
忽然,云韶猛地抬起头来,眼泪还来不及抆干,在脸上爬出蜿蜒的湿痕。
“手为什么收回去?”
“什么?”
“为什么又不摸我的头了?我刚刚看到了,你明明就是想摸的!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让我知道,却又跟我拉开距离!为什么总是这样?”
王云韶哭出声来,一边委屈巴巴的声讨着石匪,一边把满脸的泪水往他衣服上擦。
一脸懵的石匪只觉忽如红鸾来聚首,满怀咸香。
咸咸的泪,香香的她。
“擦眼泪就擦眼泪,你别把鼻涕往我身上蹭啊!”
听石匪这么说,云韶更起劲了,死死箍住他拼命往一边躲开的脖子,“就蹭,就蹭,蹭你一脸的鼻涕……”
蓦地,两人动作都是一僵。
那温软的湿热,是她的唇吧?
见她身子一扭又像条灵蛇蛇似的盘过来,石匪连连拍她的肩头。
“蛋蛋,你快松开!勒太紧了,我喘不上气,哎,你松开我,我吸氧时间到了,啊,不行,我……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