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明澈的光映亮周围的夜空,星辰都隐匿了。春日夜晚的风正好,安王府花枝摇曳。正堂前院宾客还未散,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热闹非凡。
凭万姝丹的耳力,她坐在这红帐高悬、红烛高燃的岁安堂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响。不过,她现下在意的并不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宁熙什么时候过来。有一件事,让她更在意,甚至令她无暇顾及一会儿要如何解释。
自从她坐在床榻上,就觉察到内间后面的房梁上趴着个人。这个人武功不俗,气息掩藏得很好。
万姝丹纳罕,有谁会在五皇子大婚当晚,就派人扒房梁的?难道自己的身份已然遭到了怀疑?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万姝丹细细思索着。
大红盖头下,她半阖着眼,抬手拿起一旁的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万姝丹微微掀起盖头,指尖轻颤,将茶水一饮而尽。
这是她方才就想好的对策,总不能让这人一直偷看。若是等宁熙进来,他不一定会发现此人,毕竟……
万姝丹控制着自己的手,抖动的频率不大不小,像是一个远嫁进京城紧张的娘子。她清清嗓子,打算再倒一杯,拎起茶壶时,却发现壶空了。她还是做了一个倒水的动作,似乎是反应过来壶里没水了,小幅度晃了晃茶壶后,才将茶壶放回原位置。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万姝丹分神想着,这人也许是宁熙安排的,目的就是要观察她。这么想的原因很简单,虽说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安王府,且罩着盖头,视线受阻。可她从正堂往岁安院走来时,能听到院子里府卫巡逻的声音,还听到了他们换班时的交谈。如此想来,这么严密的一座府邸,若非宁熙刻意为之,这人又是怎么从后窗翻进来的?
若是宁熙安排的,那她只需要小心一些,不露出破绽就行。
如果此人不属于安王府,那就有点棘手了。
不惊动府里的巡逻府卫,翻进宁熙的寝院,轻功能到达这种地步的江湖人不多。由于她尚且不清楚安王府是如何布置的守卫,所以无法下决断,确认此人的身份。
万姝丹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到小腹一阵急意。
来了,喝了一壶的水,终于来了。
既然无法确定,那就让别人来解决好了。
万姝丹坐在床边,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将褥子都蹭出了褶皱。她像是忍不住了,手哆哆嗦嗦摸到一侧的小几,将自己撑起来,把拖地的大红长衫褪下,然后走到近旁的桌边,一把掀起了盖头。
她知道这个角度,那人无法看清她的脸。可为了以防万一,万姝丹做足了戏,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将盖头往桌子上胡乱一扔,然后不得章法地拆下髻中的繁复头饰。
皇子大婚,即使宁熙再不受宠,面子上的东西也会做足。因此万姝丹头上的饰品零零碎碎加起来十几个。她终是再也无法坚持下去,撑着桌子的那只手也开始拆起发饰。拆下的饰品被她随手丢在桌子上,有几次她的手伸出太多,碰到了妆奁,奁中原本摆放整齐的饰品乱了套,东歪西扭,打散在妆奁附近,与盖头混在一起。
最后一支金钗掉在了地上,万姝丹努力保持着贵女的步伐往外走去。
她轻轻将堂门打开一条缝隙,立刻走来一名婢女,“王妃?您这是……”
万姝丹见她的穿着,心中断定这名婢女身份不低,应当是宁熙的贴身侍女。万姝丹面上有点焦急,声音发颤,“我……”
也许是太难启口,她凑到婢女耳边,说了一句话。
婢女疑惑,“内间有……王妃可以先用,稍后我会收拾。”
万姝丹咬咬红润的下唇,“我怕……一会儿殿下进来,会有……”
婢女了然“啊”了一声,继而说:“王妃随我来。”
万姝丹打开了堂门,刚走出一步,想起了什么,“里面有些乱了,让人整理一下。”
这名婢女扶着万姝丹,带她出了院子。
一时间院落又安静下来。
万姝丹计算着时间。方才她要来如厕时,那名婢女挥退了近旁的府卫,她一人守在门口。来的路上,万姝丹观察了府卫的排布,发现府卫的安排竟是十分妥当,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进来。
万姝丹从另一侧悄悄闪进树丛中,她已经对梁上人的身份有了猜测。
果然,一切如她所想,岁安院那边传来府卫跑动的声音,伴随着呼喊“郎君,那人好像往那边去了!”
一个手持窄刀之人跃进万姝丹的视线,他四下扫视,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他当然发现不了,万姝丹腹诽,因为那名黑衣人躲在了他旁边堂阁的外梁上。
“穆郎君。”
“寻夏,你怎么在这里?可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万姝丹听到二人对话,立时脚尖点地,回到了里面。然后装作才收拾好的样子,在寻夏的一声“王妃?”中走了出来。
那名姓穆的青袍人,见万姝丹出来了,当即行礼,“见过王妃,王妃您……您刚才可有听到什么声音?”
万姝丹将自己的胳膊放在寻夏递来的手里,摇摇头,细声细气地说:“我没听到什么,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穆郎君犹豫一瞬,“无事,夜深了,王妃还是快回岁安堂。”
万姝丹点点头,迈步走上抄手游廊,然而由于近处灯火不亮,她没看清脚下有一级台阶。
“王妃小心!”
“呀!”
万姝丹紧闭双眼,发出狸奴一样细细的声音,向前倒去,摔在了寻夏身上。
寻夏仰面朝天,她没顾上自己,就要查看万姝丹的状况。
突然她的余光好像扫到了什么东西,她一瞬间没明白那是什么,却在手扶到万姝丹肩上时顿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月光明亮。
她好像看到了一小块不属于房檐的东西,一小片多余的东西,在月光的照耀下,与房檐合为一体,显得格外突兀。
刹那间,四周寂静无声,寻夏微微睁大双眼,无法控制一般,回忆那一眼看到的细节。越是回忆越是心惊,回忆也跟着模糊起来,她又有些怀疑自己,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时眼花。
“寻夏!”穆郎君半蹲下来,他不敢碰万姝丹,只能喊寻夏。
寻夏回过神,她借着抬头与穆郎君说话,又往那个方向投去一眼。今夜有风,那片多余的黑色在风中晃动了一下,“我没……事。”
她扶住万姝丹,小心碰了碰万姝丹的脸,“王妃,王妃!”
万姝丹悠悠睁开眼。
见万姝丹没事,寻夏笑了,笑得有些勉强,“太好了,王妃您没事!婢子挪不开身子,只好冒犯一下王妃,让穆郎君搭把手。”
穆郎君一声“冒犯了”,轻轻抓住了万姝丹的胳膊。寻夏借此机会,推着万姝丹。此时她与穆郎君相距不远,寻夏低声说了一句话。
万姝丹隐在二人之间,勾起了唇角。
穆郎君手没停,拉起了万姝丹。
寻夏扶着万姝丹,稳住心神,照常走进游廊,回到了岁安院。
进得堂门,寻夏脸色仍有些发白,她匆匆说:“婢子为王妃整理一下发髻吧,殿下应该快来了。”
与此同时,宁熙站在了岁安院外。
万姝丹没说话,她听着院外人的交谈。
“穆离,怎么回事?”
“殿下,方才王妃离开岁安堂,婢女进去整理东西时,不慎将一面铜镜摔在地上。正是这样,婢女借着铜镜,发现了堂内梁上藏了一人,在婢女的惊呼中,那人跃出后窗,往后园方向逃去。然而此人轻功异常了得,我没追上他。还是寻夏发现了那人的踪迹,我本不欲打草惊蛇,命府卫原地排列好,从两侧照常巡视。可惜,在要接近那人躲身的房外梁时,被他逃了。”
宁熙的声音不辨喜怒,“你确定那人离开王府了?”
穆离回说:“属下确定,今夜月光亮,那人即便轻功了得,在光中还是无法藏匿踪迹,后园前面那片地又十分空旷。因此属下追了几步,看着他飞出了府墙。”
宁熙“嗯”了一声,正要往院里走,又顿住了脚步,“寻夏是怎么发现的?”
“是王妃不熟悉院内构造,后园前灯火又不亮,摔在了游廊前,正好摔在寻夏身上,寻夏躺在地上看到的。”
万姝丹还欲再听时,寻夏的声音先进了她的双耳,“王妃?”
“我没事。”万姝丹状似柔弱,抬手按按额角,“摔得狠了些,没什么大碍。”
寻夏想说什么,被来人打断了,她行礼道:“殿下。”
宁熙淡淡说:“你下去吧。”
寻夏出去时,顺带关上了堂门。
万姝丹此刻心思急转,在解决了梁上之人后,现在要如何解释?是等宁熙先开口,还是自己主动说话?突如其来的事情,打断了万姝丹早就准备好的内容,一时间竟不知先说哪句话更合适。
时间不等人,万姝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不应该一句话都不说。按常理来说,她此刻应该坐在床榻上盖着盖头,等待宁熙的到来。可现下的情况是,她和宁熙站在外间,她不仅去掉了盖头,而且连钗环珠花一并卸掉了,一头青丝安静地垂着……
哦!差点忘了,她方才刚给自己设立了一个习惯,紧张会喝水。
万姝丹刚想抬头,忽而又想起来,她与宁熙多年未见,他会不会认出自己来?这一刻,万姝丹真切感到了一丝紧张。
灯花突然炸了一下,迸溅出一点火花,打破了这份寂静。
下一刻,一把金剪子抵在她的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