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忽然闷热。
宁熙从金川楼里出来,身上沾着灰,“卢将军,姚府尹。”
姚崇峻行了礼,“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
宁熙掸了掸身上的灰,“后间起火了,原因还未知。正是中午人多的时候,所幸没有伤亡。”
姚崇峻吓了一跳,“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宁熙明知故问,“啊,是啊,怎么会起火?这件事一会儿还需姚府尹好好审查一番。现在得尽快进宫一趟,想必长公主已经见过皇上了。”
姚崇峻更吃惊了,“长公主也在?”
宁熙颔首,“卢将军辛苦一下,这里就交给将军了。”
卢劲说:“殿下言重,这本就是执金吾的职责,还要多谢殿下。”
“将军客气了,我和姚府尹先走一步。”
*
宁悦进宫后,被内侍告知皇上正要去后苑游湖。宁悦赶过去,武帝正在岸边。
见到宁悦,武帝招呼道:“方才内侍传报二姐来了,特意等了一会儿。二姐来,这是我让将作监制造的画舫,还不错吧?今日刚下水,来,二姐,一起。”
宁悦看见武帝身后的一众妃嫔,“看来我今日要扫陛下的兴了。”
武帝不解,“二姐这是何意?”他挥退了嫔妃,只留下内侍宫女侍奉,“二姐,有什么事到画舫上说。”
上了画舫,宁悦拍拍自己的胸口,“今日我兴致好,难得出门,同琬儿、琦儿一起,上街市去逛逛。正巧遇见了宁宁陪着可兰,也在逛街市。我就想着,金川楼出了新的菜品,带他们去尝一尝。哪承想金川楼竟然着火了!要不是宁宁跟着我,我就见不到皇上了!”
武帝面色严肃起来,“金川楼起火了?”
宁悦睁大眼睛,“是啊,可要吓死我了。当时事发突然,金川楼一下子就骚乱起来,宁宁保护着我和琬儿、琦儿先出了金川楼。他自己又回去楼内,控制住了局势,不然今日就不是简简单单的走水了。”
“哦?宁熙?”武帝的声音不辨喜怒,“你是说宁熙控制住局面、疏散的人群?”
宁悦慈爱地笑笑,“是啊,我就说宁宁这孩子,若是肯收起心来好好做事,必定能为皇上分忧的。如此看来,还是皇上高瞻远瞩,这秦可兰果真能将宁宁带上正路。”
武帝一时没有言语,他对苏尚说:“姚崇峻呢?出了这么大事,他人呢?”
苏尚弯下身子,试着说:“姚府尹得了消息,一定会第一时间进宫禀报陛下的。”
武帝挥手,“让他现在就来!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他第一时间没赶去现场?”
苏尚连忙吩咐身边的小内侍,“还不快去。”
宁悦沉默着,这时候为姚崇峻说话,容易适得其反。
小内侍手忙脚乱跑下了画舫,见着十几步开外的人,立马刹住,忙不迭又快步走回画舫上,“陛下,他们来了。”
苏尚反应极快,“谁们?你倒是说清楚!”
小内侍唰地跪下,闷热的天气,让他有些喘不上气,“回,回陛下,是五殿下和姚府尹来了。”
正说着,又有一名内侍走上画舫,“陛下,五殿下与姚府尹求见。”
苏尚小幅度挥挥衣袖,让小内侍退至一旁。他看了眼天色,示意四名宫女拿好蒲扇,为武帝和长公主扇凉。
武帝神色莫测,“让他们上来吧。”
宁熙与姚崇峻上了画舫,齐齐跪在武帝面前。
姚崇峻率先说道:“臣惶恐,未能尽到职责,差点儿致使意外发生,请陛下责罚。”
武帝冷哼,“你领罚领得够勤快。”
宁熙磕了个头,“陛下,金川楼起火事发突然,我派人通知姚府尹、姚府尹得了消息赶过来,左右不出一盏茶的时间。”
武帝转向宁熙,“听二姐说,今日是你控制住的局面?”
宁熙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他面朝下的脸色很冷,声音却四平八稳,“回陛下,金川楼起火时,儿子挂念长公主,挂念三王妃、四王妃,生怕她们出现什么意外,若是有儿子在场,她们仍受伤,儿子无法向陛下、向三殿下四殿下交代。儿子不怕危险,只怕长公主、三王妃四王妃出现意外。”
武帝面上看不出什么,他发问:“那秦可兰呢,怎么没听你提到她?”
宁熙语带斟酌,“秦可兰已然嫁给儿子,与儿子生死与共,我自当保护好她。”
武帝不怒自威,“你必须保护好她!秦可兰是朕的故人之女,又是我下旨将她从褚城传至京城的,岂能在朕的眼皮底下受到伤害!”
宁悦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以示他重视秦可兰,也就是说这桩婚事不是随便赐下的。可是……她的目光放在宁熙身上,以宁宁的才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为何独独落下秦可兰。
宁悦看向武帝,她这时不能表现出对秦可兰的好感,“那秦可兰并未受伤,说明宁宁将她护得很好,陛下又何须动怒呢。”
武帝放缓了神色,“姚崇峻,这件事全权交给你,务必要查清楚,好给长公主、给朕一个交代。”
“臣领旨。”
“宁熙。”武帝有些意味深长,“这件事你既然参与了,那就进行到底。你和姚崇峻一起去查,莫要辜负你姑姑、辜负我的期待。”
“儿子领旨。”
等他二人离开后,宁悦和缓了表情,“陛下就只对宁宁严格。”
武帝对着长公主,微微一笑,“这孩子太不听话。”
宁悦慈爱地说:“陛下如此为宁宁着想,他会走上正途,为陛下分忧的。这么一看,还是皇上高瞻远瞩,这秦可兰真的能将宁宁带上正路。”
武帝哈哈一笑,“二姐之前不还怨我,嫌秦可兰不够出色吗?”
宁悦也笑,“我哪里有陛下想得长远。”
*
宁熙同姚崇峻回了金川楼。天闷得很,姚崇峻的随侍递上手帕,他擦擦汗,将手帕收回衣袖里。
卢劲见了他们,说:“金川楼的掌柜和一干人等正押在大堂。”
宁熙颔首,“先不急。”他看向姚崇峻,“府尹,请吧。”
姚崇峻伸手,“殿下请。”
金川楼里,所有的东西均未挪动,保持着骚乱结束后的样子。宁熙避开打翻的长凳,地上还有许多摔碎的瓷片、踩得乱七八糟的饭菜。他小心上了三楼,这里也是同样的混乱。忽然,宁熙注意到了什么,他看向主要的几根柱子,均为木头制成。他回到一楼大堂,发现二楼和这里也是如此。
姚崇峻的声音从后间传来,“殿下?”
宁熙走了过去,“如何?”
“殿下来看。”
宁熙踏进后间,就知道姚崇峻是什么意思了。这里简直就把故意两个字写在了明面上。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壁是一排木架,架子上摆放着许多的账册。宁熙随手翻了翻,上面记录的账目非常清晰,按照年月日排列,一丝不苟。起火的地方是靠门的这一侧,同样摆放着木架,已经被烧得碳化了,但是仍然能看得出来,上面什么也没有,这是一个空架子。由于贴近门口,所以当时看起来火势很大,实际上只有这面墙的架子起火了,剩下的地方全没受到影响。因为两侧没有架子相连,只有几个装满水的大坛子。
宁熙看了看坛子里的水,似乎是经常更换,看起来很清澈,只是看不清底下有没有什么东西。
“真有意思。”
“殿下,这火起得很是不同寻常。”
宁熙摸了摸发黑的墙壁,整个后间都是砖墙,他皱起了眉。
“殿下?”
宁熙收回手,“嗯?”
“殿下可发现什么了?”
宁熙微微一笑,看向姚崇峻,“想必姚府尹也看出来了,不然怎么会认为这火不同寻常呢。”
“殿下,下官觉得这就是一次计划好的纵火事件,这后间四面具是砖墙,只这两侧有木架,起火的还是一个空架子。比起想烧毁什么,不如说,更像是为了引起注意,造成混乱。”
“是了,想引起谁的注意呢?”宁熙的手抚过木架,“而且选的日子也很特殊,今日长公主也在金川楼,这火早不起晚不起,偏偏这个时候起。”
姚崇峻略微点头,“惊动了长公主,就是惊动了皇上,只是仍不知其目的为何。而且有一个地方让下官非常在意。”姚崇峻走向门口,看向大堂内,“这金川楼的所有柱子未涂用防火材料。”
宁熙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表情,“这就只能问问掌柜了。”
大堂内。
宁熙坐在靠近窗边的地方,他状似发呆,一手撑着下巴。
姚崇峻坐在一张收拾好的桌前,问对面的人:“马三白,汝州南佐府淳县人士,三年前到京城,开了这家金川楼。可据我所知,你家世代务农,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本钱,得以在京城开店?”
“回大人,小人是在四年前和同乡做了点生意,赚了些钱。”
“什么生意?”
“丝织品。”
“哦?什么样的丝织品能在一年之间就赚够开店的本钱?”
马三白神秘地说:“不瞒府尹,我们拿到的不是汝州的本地丝,而是淮州的丝。”
“淮州的丝?”姚崇峻看起来很好奇,“你们从何能拿到淮州的丝?”
马三白嘿嘿一笑:“我这位同乡有点关系。”
“不知是?”
“他叫姜温眠。”
“马掌柜,可要说实话。”
“小人句句都是实话。”
姚崇峻面带严肃,“那就不要让我一次一次问了,即使是淮州的丝,你们一次也不可能拿到很多,别说一年,就是四年都不一定能赚那么多。”
马三白尴尬地笑笑,“其实,是蚕云品。”
姚崇峻震惊,“蚕云品?你们竟能拿到蚕云品?你这位朋友,来头可不小啊。我听说南织行也有蚕云品,不知和你们可有关系?”
“没有没有,南织行背靠淮州大商行,我们只能拿到一点点。”
姚崇峻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我看不止一点点吧,还是说你们别有货物可卖?”
“什……什么?”
姚崇峻手指点在桌子上,“比如,私盐?”
马三白冷汗瞬间下来了,“小人不知府尹何意。”
“淮州私盐猖獗,你们当真没沾?”
“府尹从何听说淮州私盐猖獗?”
姚崇峻一拍桌子,“是我在问你!”
马三白哆嗦一下,汗水淌过眼睫,他忙擦了擦,“是……是,淮州暗中私盐贩卖确实不算秘密,但很少有风声传入京中,小人,小人这才铤而走险……”
“你应该知道,在我朝走私食盐要受什么样的刑罚吧?”
“知道,知道。”
“那我问你,这金川楼为何没有涂抹任何防火材料?”
马三白嗫嚅着:“府尹,这,这不是能省一点是一点。”
“金川楼自开业以来,可谓是一飞冲天,你会缺那点钱?而且你是怎么逃过检查的?看来马掌柜和我京兆府还有些关系啊。”
马三白不说话,眼神乱瞟。
“不说?那我再问你,今日金川楼后间起火可与你有关?”
“府尹明鉴!这事与小人真没有关系!那间屋子是存放账册的,平日里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去。”
“那这么说来,有可能是你亲自放的火了?不然为什么只烧空架子呢?”
宁熙听着听着,眼睛不经意见扫到了某个角落里,那是金川楼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张桌子,上面异常整洁,有一个茶壶,一只茶杯。宁熙起身走了过去,这里的桌凳甚至都没有移动错位。他的手指敲在桌面上,想了想,坐在了靠墙的那一面,从这里能将大堂内的情况全部收入眼底,右侧沿着墙往前就是后间的门口。
宁熙简直要笑出声了,他打开茶壶的盖子,闻了闻,是不知春。这沈济之,连演都不演了,也不知道姚崇峻有没有发现。不过,姚崇峻是如何知道淮州私盐猖獗的呢。宁熙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划着,沈济之既然敢这么做,他又何必替他遮掩?想来他是不怕被发现的。
思及此,宁熙离开了这里,那边姚崇峻正说着:“既然你不肯说,又与我京兆府有所来往,那只好请马掌柜去京兆府走一趟了。”
他见到宁熙走了过来,“殿下。”
“姚府尹?结束了?”
“还有些疑问,须得回京兆府再行审问了。”
“姚府尹辛苦了。”
姚崇峻见马三白被带走后,这才对宁熙说:“殿下,想必殿下也察觉了,这场火不仅惊动了皇上,还指向了殿下您。”
宁熙笑得公事公办,“哦?姚府尹可是要提醒我什么吗?”
姚崇峻叹了口气,“殿下去朝堂七载,而今被牵涉进来,很难说是福是祸,还望殿下多保重。”
说话间两人已经往外走去,姚崇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这天阴沉得很,晚上怕是要下雨,下官回去还得细细审问相关之人。殿下,告辞。”
宁熙目送着姚崇峻离开,若有所思。他转头向卢劲说:“安排些人手,今晚辛苦些,守好金川楼。夜间可能有雨,该准备的都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