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河边绮香阁。
“陛下,臣又输了。”
武帝将棋子扔回棋篓,“子素可是心情不佳?”
柳传恭敬地说:“回陛下,是陛下棋艺高出臣太多。”
武帝哼笑,“你是你们这些人里棋艺最好的一个,别以为朕不知道。”
又一局即将结束的时候,柳传放下了棋子,武帝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输了,子素还是要认真下棋才好玩啊。”
柳传低下头,“臣不敢。不是臣棋艺好,臣倒觉得,似乎是陛下心里有所烦闷,反应在外,就是棋路有点滞涩,经常在不该犹豫的地方举棋不定,因此让臣得了便宜,赢了陛下一局。”
武帝哈哈一笑,“子素果然在棋艺上有所造诣,仅从这几局棋中就能看出我心情不好?”
柳传连忙下跪,“是臣斗胆,望陛下见谅。”
武帝摆摆手,“起来起来,这是做什么。我今日是找你下棋散心的。”
柳传闻言起身,坐了回去。
武帝挥手示意苏尚收拾好棋盘,“我记得你家住在永安巷那边?”
柳传略微一笑,“回陛下,是在永安巷。”
武帝“唔”了一声,“城南,子素每日进宫可是要赶不少路。”
柳传声音端得四平八稳,“陛下,永安巷离弦湖近些。臣休沐时就喜欢往那边走走。”
武帝眼中浮现一抹笑,“看样子我这宫里,子素也会喜欢?有金水河,还有济湖。”
柳传忙称不敢,“陛下的宫苑如仙山瀛岛,天下岂有能与之相比之地?”
“好啊!”武帝哈哈大笑,“喜欢就好,那我日日传你们进宫就心安理得了。”他话音一转,“城南是个好地方,我也挺喜欢那儿。永安巷又远离闹市,清静自在。”
柳传心知肚明,他顺着话音往下说:“陛下所言极是,就拿昨晚发生的为例,臣在家中半点动静也没听到。还是今早出门后,在小摊用早饭时,才得知那金川楼竟然塌了。”
“是啊。”武帝面色变得严肃,“这姚崇峻也不知道怎么当值的,真是岂有此理,朕坐镇京城,竟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柳传沉吟,“陛下,水火无情,臣听闻并未出现伤亡,是陛下福泽深厚,这才大事化小,仅仅烧毁一座金川楼,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他停顿一二,“陛下泽润万民,京城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既无洪涝、也无走水,安逸过度,就容易失了分寸。陛下何不借此机会,着京兆府查访一番,排查隐患。”
武帝哼了一声。
柳传揣摩着添了一句,“当然京兆府人少事多,执金吾本就负责京城巡防,让执金吾陪同,平时再多注重防火,想必陛下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几句说到了武帝的心思上,他“嗯”了一下,“朕与柳卿所见略同。”
柳传笑了,“陛下谬赞。”
武帝抬抬下巴,眼睛看向小几旁边叠放整齐的奏折,“提起执金吾,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人都是怎么说的。”
柳传没有第一时间就拿起奏折。隔了几息后,他小心翼翼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快速翻看,又拿起几本,大致翻了翻,“这些都是弹劾五殿下的,奏折上说殿下办事不利,臣不知……”
武帝说:“还能是什么?就是金川楼那事。”
柳传心下了然,“原来殿下也负责了此事。臣斗胆,陛下或许已经有了决断。”
武帝问:“依你看,这事要如何解决?”
柳传听了这话,当即起身再次跪下,“既然京兆府与五殿下都没能阻止金川楼起火,这责任就不全在殿下身上。依旧例,皇子大婚后都应给个一官半职,然而殿下毕竟没有完成陛下所托,可以再考察考察。”
“嗯,起来吧。”
等到柳传离开后,武帝唤道:“苏尚。”
“老奴在。”
“你挑个时间去趟政事堂,带朕口谕,授宁熙为执金吾左将军。”
*
三月初一,午后。
“苏内侍?”
苏尚走入政事堂中,“叶舍人,传皇上口谕,授安王宁熙为执金吾左将军。制书下达次日即领牌到差,不得延误。”
叶钦听罢,神色如常,“遵旨。”
“叶舍人,烦劳快些,陛下还等着呢,让虞侍郎一人代签就行。”
叶钦铺开黄麻纸,开始起草,完毕后对苏尚说:“苏内侍稍候。”说罢起身去了隔壁黄门内省找虞今楠。
“敬中啊,正好你来了,看看这个……”
“虞公,皇上下来口谕了,您得先签署,苏内侍还等着呢。”
“哦?让我看看。嗯……很着急?要我代签?”
“是,陛下吩咐让您代签。”
虞今楠签署完毕,交还给叶钦,再递苏尚。
不一会儿苏尚拿着皇上画“可”的制书交给叶钦。
“辛苦苏内侍跑这两趟了。”
“都是为皇上办差,哪里会有辛苦呢。”
叶钦再次走进黄门内省。
“敬中,给我来吧。”虞今楠说。
他提笔在黄麻纸上开始誊抄,最后写上“制可”二字,盖上印,交给一旁的传制,“你现在就送去尚书省,告诉他们快点办理。”
下午时,吏部的人就去了安王府。
彼时万姝丹与宁熙正在书房对弈,宁熙得了景煜传来的消息下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黄麻纸,“任命制书下来了,是执金吾左将军。”
万姝丹扫了一眼那张黄麻纸,“看来殿下的心思落空了。”
宁熙莫明,“你觉得我不想被授予官职?”
万姝丹听这话的意思,“难道……那殿下为何要在宫中闹那么一出呢?”她回忆起景煜的话,是了,是她先入为主,以为宁熙不愿拿个官职。但景煜那句话,还有一种解释,“殿下是想打压一下自己的风头?”
宁熙落下一子,“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大婚之日我风光无限,不压一压难免又要找我麻烦。我其实不能确定此举会不会直接剥夺我的官职,若是没有了,那就日后再图谋。可是,就那么巧,沈济之送上了一个好机会。扈妃的母亲出自汝东裴氏江左房,汝东裴氏又是曾经五望之一。他们在先帝时期立下汗马功劳,及至贞弘年皇上登基后日渐衰落,后来更是遭贬,全部离开了京城。”
万姝丹眼中透出兴奋,“殿下刚刚大婚,皇上就因为冲撞太子罚了殿下。如此举动,完全没有顾忌殿下的脸面,间接抬升了太子,让大家意识到太子在皇上心中仍然占有重要的位置。这样一来,视线就会从殿下身上转移到太子身上。”
“现在举子进京,很快就要举行朝谒活动,然后就是春闱。金川楼一事让太子再次暴露出来,皇上难免会以为有人要利用太子妃与裴家之间的事情对太子不利,这就需要提高太子的声望。一旦重心放在太子身上,殿下即使获得一个官职,也就隐身在太子身后了。殿下好谋划。”
宁熙捏着那张黄麻纸,“算是歪打正着了。皇上的心思都快放在明面上了,他那么宠爱皇孙宁衍,可惜岁数太小,而他已暮年。想让宁衍坐上那个位置,太子宁郅就必须登基。不过,我那两位哥哥又岂会无动于衷。”他又将纸上的内容细细看过,唇边勾起意味不明的笑,“然而我怎么可能将本是我的东西拱手让人。”
*
次日一早,宁熙按时到了执金吾办事的府院,卢劲已在等候。
“卢将军。”
“殿下,这是您的腰牌。”卢劲递上腰牌,他面带严肃,“姚府尹已在大堂等候。”
进入大堂,姚崇峻正站在堂中。见到宁熙进来,他上前行礼,“将军,过多的话就不与将军寒暄了。陛下分派下来两件事,第一是要彻查京中商铺的隐患,着执金吾与京兆府协同办理。第二是,今晚要将马三白从京兆府移去御史台。”
宁熙微微一笑,“第一件事紧急,二位已商量出人员分配与巡视路线了吧?就依二位所商。”
日近午时,宁熙与姚崇峻在万钧楼汇合了,这是他们彼此巡视路线上唯一的交点。
宁熙查看着二楼内的设施,不经意间从窗口望去,便顿住了脚步。
“那是?”姚崇峻不知何时也站在了窗边。
宁熙搁下一句,“正是贤夫人。”就往楼下走。
万姝丹从彩云阁出来后,正要询问上锦附近可有什么地方能用午膳,就见宁熙从对面的楼里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身穿官服的人。
她的眼中登时溢出笑意,温温柔柔地看向宁熙,“五郎也在这里?我刚与上锦买了一些绣针与丝线,没想到就遇上了五郎。”
万姝丹带着盈盈笑容,看向宁熙身侧的那人。
姚崇峻连忙就要行礼。
万姝丹拦下了他,“郎君不必,此处人多眼杂,郎君唤我四娘即可。”
宁熙笑得眉梢都舒展开,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万姝丹的衣袖,“夫人可是把我那日的话听进去了?多出门走一走,不要总是闷在家里。”
万姝丹自然而然接过他的话头,“京城繁华地,确实值得一再回顾。我盼五郎得空时,能与我一起走走。”
“京城繁华地,四娘可不要在其中迷了眼。”旁边的商铺中走出一人,一身天青色衣袍,他站在众人前,眼含笑意。
万姝丹眉目温情,“多谢郎君提点。”
见他没穿官袍,宁熙直呼其名,“谢悠之,今日有空出来,你们院这么清闲了?”
这谢悠之就是谢青。
谢青朗声一笑,“哪儿能啊,不要说我们院了,就是整个台里,都是人去楼空的状态。”
他向三人微微行礼,“在下还有要事去办,诸位留步。”
望着谢青离去的方向,姚崇峻微微蹙眉,低声说:“这帮鹰犬又不知在调查什么事了。”
宁熙哑然失笑,“谢青还未走远,少平就说这话,也不怕他听见。到时候参上你一本,可别找我来哭诉。”
姚崇峻脸色微变,“是我失礼了,都是为圣上办差,御史们只是手段特殊了点。”他理理自己的袖子,“郎君,四娘,我先走一步。”
宁熙看向万姝丹,“想去哪儿?”
外人都走了,万姝丹脸色淡了下来,“回府吧。”
宁熙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抿唇道:“顺路,我送送你吧。”
万姝丹边走边问:“姚崇峻以前与御史有过不愉快的事?”
“何止不愉快。”宁熙叹气,“御史的择选都是圣上钦定的,他们听命于圣上,会专门查办一些案件。几年以前,有一批私铸的铜钱流入京城,当时京兆府的市令、司仓参军、录事参军、少尹、尹全部下到台狱。”
“因为京兆尹得以参议国家大事,所以姚崇峻几乎没受什么刑罚,但他做市令的弟弟就不同了。那次私铸钱案最终如何归案不得而知,不过除了尹和少尹,其他人都死在了台狱里。”
万姝丹扬眉,“我想这些人的死状大约是不可描述的。”
宁熙侧身护了一下万姝丹,防止她被行人撞到,“是啊,所以姚崇峻并没能领回他弟弟的尸体。”
走到一个路口,宁熙就要去查下一家商铺了。
分别时,他突然想起一事,“对了,我今日回府要很晚了。马三白今晚要从京兆府移去御史台,执金吾陪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