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万姝丹换好夜行衣,在穆离复杂的眼神中灭了几盏灯,然后飘然翻出王府,沿着朱雀大街往皇城方向而去。
到了京兆府,此地距离朱雀门还有两个街口。
今晚多云。
万姝丹隐在树枝间,她方才观察了一下,京兆府侧面还有几个出口,马三白大约会从侧面运出来,然后走朱雀大街直奔皇城。比起旁边的小街巷,朱雀大街视野更加开阔,路线也更短,还有执金吾陪同。想来也无人敢胆大到在此截囚。
万姝丹不认为会有人来截囚,不过,一定会有人来旁观,譬如她。
马三白出来了,他站在囚车中,从侧面的小巷子运了出来。执金吾分列两队守在囚车两侧,宁熙骑着马走在前面,卢劲则骑马走在队尾。
待他们走出一条街,万姝丹左侧五丈远的地方,有一抹黑影闪过,奔着囚车的方向去了。就在那黑影刚离开时,万姝丹身侧的树枝轻颤。
她抬头看向木霆风,遮面的黑布巾上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木霆风分了万姝丹一个眼神。
二人同时起身,追着黑影而去。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地方,还有一人隐在黑暗之中。他一双鹰眼,见对面的树枝在无风时轻微晃动两下,转身退入小巷。
宁熙坐在马上,他中午时有过犹豫,要不要告诉万姝丹马三白转移这件事。他后来一想,即使他不告诉她,沈济之也会想办法告诉她的。
宁熙猜测今晚一定会出事,然而直到他见到朱雀门,都未听到任何动静。在朱雀门前,宁熙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队伍。
值守的监门卫上前行礼,“将军。”
卢劲策马小跑过来,对着宁熙摇了摇头。
宁熙蹙眉,翻身下马,将手令交给了监门卫。
监门卫看过后,放这一行人通过。
到了御史台的府院,门口亮着盏小灯,谢青正站在门口,见了宁熙,遥遥行礼,“将军。”
宁熙走过来,“今晚是你留值啊。”
谢青淡淡一笑,“这几日都是我。”
囚车停在院门口,院里走出几人,将囚车推了进去。
谢青笑眯眯地说:“辛苦各位走这一趟。”
出了朱雀门,宁熙稍微等了一会儿。卢劲见他没走,也跟着原地站着。
没有御史追出来。
说明马三白还活着。
宁熙摸摸下巴,转头发现卢劲正站在他身侧,奇道:“卢将军还不走吗?”
“?”这不是您没走,我哪儿能走啊?
卢劲默默无语一瞬,没有多说什么,上马走了。
宁熙也骑上马,轻夹马腹,任马缓慢走着。
过了一个路口,就见景煜骑马等在路边,一只手笼在袖子里。见了宁熙,景煜将手里所捏的两枚暗器交给了他。
宁熙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用眼神询问景煜,景煜摇摇头。
万姝丹还没有回府。
*
两盏茶之前。
万姝丹与木霆风追着那黑影,落在两棵相距两丈的树上,万姝丹在后,木霆风在前。
原以为那黑影要动手,可等了几息也没有动静。
万姝丹正想着自己猜对时,就见街对面不同方向各自发出一枚暗器。她心中一惊,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小石子,正要有所动作时。黑影那边也行动了,一根毫针从黑暗中射出,如果不是万姝丹一直警觉着,恐怕她也难以在此等距离上发现那根毫针。
万姝丹夹着石子的手指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小石子奔着毫针而去。
木霆风那边也甩出一颗石子。
两颗石子撞在一起,将毫针打落。
囚车的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马蹄声、执金吾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两枚暗器相撞、落在地上的声音隐入其中。
一时间,只有护送囚车的队伍在前进。
万姝丹一直没动。
直到前面那棵树树梢微动,万姝丹脚尖轻点,往回掠去。一路未曾停息,直至落在金川楼所在街口的另外一座楼上。
万姝丹问身侧的木霆风,“前面黑衣人的身份,你有猜测了吗?”
木霆风嗤笑,“你我虽然相识多年,可如今身在京城,立场未定,你确定要这么问我?”
他脸上的这抹笑,与他眉眼间的气质大相径庭。如果说他是竹林间的隐士,那现在就像是隐士误入邪教,沾染了一身邪性,可眼睛里还带着疏疏朗意,就有点不伦不类的。
在万姝丹认识的人里,慕青在君子排行榜上能排第一,那木霆风就能排第二。虽然有时候是惹人烦了些。
万姝丹十二岁初入江湖那年,就碰上了木霆风。那时的万姝丹浑身都是刺,不在沈济之身边时,更是一点就炸。
他俩因为一点口角,万姝丹就要单方面与他比试。木霆风比她年长八岁,万姝丹肯定打不过他。然而在这一番颇像打闹的比试中,却让木霆风发现了她的轻功很好。
于是孽缘就此结下。
万姝丹不是个犟种,她知道打不过木霆风后,就不再尝试,拍拍屁股就要走人。
木霆风却不愿意放她走了,他身后竹声萧萧,“小丫头,我看你轻功不错,咱们不比打架了,就比轻功怎么样?”
万姝丹理都不理他,转身就走。
一管箫横在她身前。
万姝丹用刀挑开。
又拦。
再挑。
继续拦。
万姝丹失了耐心,一刀递过去,照着木霆风的脖子劈下。
木霆风大笑着拉开距离,“小丫头气性好大,我还有事,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来比试。”
万姝丹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然而木霆风总是有办法找到她,即便是易容之后的她,也能准确找到。万姝丹耐不过,二人又打了一架,以万姝丹再次失败收尾。自此之后,万姝丹见了木霆风,就如同见了猫的小耗子,撒腿就跑。
直到万姝丹十七岁那年,在执行任务时不慎被发现,遭到追杀。好巧不巧,就遇上了木霆风。万姝丹毫不心虚地卖了他,却落入陷阱。她以一敌十,血战许久,渐渐体力不支时,木霆风赶到了。
二人退敌后,木霆风背过身说:“小丫头,虽然你卖了我,但你确实很有天赋,我不愿见你死于这些人之手,这才救你一命。然而今日我方看清你的为人,不是我木霆风欣赏的类型。”
话音犹在耳畔,万姝丹撇撇嘴,“你少来,咱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我还能看错你?”
木霆风怔愣一瞬,朗然大笑,又恢复了熟悉的样子,“小丫头,两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些。”
万姝丹正色道:“木霆风,你救我一命,若你不是自愿入这京城之局,我可以帮你。”
木霆风无奈地笑笑,摇摇头。
万姝丹以为他不相信,补充道:“你不信我没事,可若是我与慕青认识呢?”
木霆风猛地抬头,“青城山的慕青?”
他神色复杂起来,却也没有接受万姝丹伸出的援手。
末了,他长叹一声,站得如松如竹,“小丫头,之前你从未答应与我比试轻功。择日不如撞日,趁着夜色要不要比试一二?”
万姝丹想着以木霆风的为人,应当不会把她的身份告知他身后之人。可世事难料,尤其是目前尚不清楚木霆风为何会在京城。小心驶得万年船,万姝丹决定先与他打好交道。
“怎么比?”
“京城外西南方向有一块小高地,叫昽原。就比谁先到那里。”
话音方落,二人如同离弦之箭,往南而去。
万姝丹一路飞檐走壁,很快就到了京城西南边的弦湖。她借着夜色翻上角楼,压低身形,趁着守卫换班时刻,跳了下去,沿着官道直奔昽原。
她刚到昽原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回头望去,官道上走来一行人,是从京城方向来的。
万姝丹心中纳罕,会有谁选择在这个时间出城?她心思微动,没有沿着路往昽原深处走,而是潜入昽原东边茂密的树丛里,悄无声息地追去一段距离。
这行人宿在了原下的馆驿中。
万姝丹拨开树叶,大致数了数,一共十人有余,全部乔装打扮过。她仔细观察了一下,似乎只有一人瞧着像个书生样,半点武功也无,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功夫在身。还有一人看着略有点眼熟,可她一时间没能想起在哪儿见过。
身侧落下一人。
万姝丹冲着木霆风指指那群人。
木霆风眯着眼打量几下,小声说:“十多个人,只有一人不会武。这人,有点面熟,好像是御史台台院知东推的侍御史,叫张行与。”
“你认识的人还挺多。”
木霆风忽然推推她的肩膀,伸手一指,“你看这人,下盘极稳,动作间似有威严,看起来,像个武官?”
这句话打开了万姝丹的记忆,“你点醒了我,这人确是将军,叫葛洪。”
木霆风语带惊讶,“你说的,可是左领卫大将军葛洪?”
“如果没有一样音的名字的话,就是他。”
木霆风摸摸下巴,“奇了,一个左领卫、一个御史台,这大半夜的,是要去哪儿?”
想起下午姚崇峻的话,万姝丹隐入树林深处,“不论如何,这二人只有皇帝可以调动。”
夜更深了。
万姝丹回到王府附近,发现熹微院方向仍有一条黑暗的区域。她快速跃了过去,翻进墙内。
穆离守在廊下,见万姝丹回来了,行礼道:“王妃。”
万姝丹边走边问:“殿下回来了?”
穆离正要去重新点燃灯盏,闻言略一停顿,“早就回来了。”
推开屋门,就见宁熙坐在靠窗的贵妃榻上,披散着长发,与黑色长衫融在一起,显得他露在外的皮肤更似初雪。
万姝丹进来时,他正闭着眼,长睫垂下,唇色泛粉。
妥妥一幅美人静坐图。
听见响动,宁熙缓慢睁开双眼,他早已困乏,眸带水润,看向那个深夜还不回府的人。
就见万姝丹靠在桌旁,一手撑在桌子上,长长的马尾顺势垂落,发尖堆在桌面上。
“你怎么在这里?”
宁熙语调也很缓慢,“怕抓不到你,就来守株待兔了。”
万姝丹长眉轻挑,屋内灯盏并未全部点亮,因而略微晦暗。她的眉眼在昏黄的灯光下,越发惊人,唇红欲滴,眼中倒映着烛光。
“时辰晚了,我不多废话。今晚运囚,算上我,一共四人藏匿在大街两侧。其中一人,正是大婚当晚的梁上人,他叫木霆风。此人我会妥善处理,无需殿下操心。”
“另有一事,是我在昽原东侧馆驿之中,发现了御史台台院知东推侍御史张行与、左领卫大将军葛洪的身影。他们深夜出城,宿在馆驿,不知去向。”
宁熙还是那个语调,“没想到王妃出府,竟有如此收获,连京城都出了一趟。看来我执金吾的防卫还是太松懈了。你是怎么出城的?”
万姝丹满不在乎,“我跳下去的。”
宁熙眉头一跳,连带着声音都清醒了一些,“你跳下去的?”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王妃所说我都记下了,我知王妃轻功出众。然,还望王妃小心行事,若是受了伤,我岂不是独木难支?另外,那个木霆风,又是何等身份,能不惊动执金吾的守卫?”
万姝丹吐出四个字,“觅雪无踪。”
宁熙低眉深思。
万姝丹却不愿等了,她悠悠开口,“这么晚了,殿下还未提出要回岁安院,是想宿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