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熙接着对贺兰从说:“去通知一下京兆府,杜家画舫翻船这事,可大可小。”
万姝丹缓缓说:“弦湖风平浪静,其他船只都没事,这画舫这么大,轻易怎么会翻?”
宁熙十分平静,“谁知道呢,王妃也不知吗?”
万姝丹眨眨眼,冲宁熙微笑,“我还真不知道。另外,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香气。不知殿下是否知道?”
这香味持续时间挺长,弦湖东北岸的人群已经在执金吾的引导下,全部疏散了,连湖对岸的人也开始离去。执金吾架起屏障,阻止慕名而来的人群进入场地。
宁熙开怀一笑,“诶,你问对人了。这我还真知道。”
“你刚才也说杜家在京城贩卖香料,杜含的侄子杜晃主管金荆榴木香在京城的贩卖。这种香料刚兴起时,金粉楼就在用了。”
“通常情况下,香料应该是直接焚或者隔火熏香。但这种香料很奇特,金粉楼尝试取香粉撒入水中,立时就会传出一股幽香,味道能持续很久。且这种方法与隔火熏香得到的气味不同。我得了方法后,回府一试,果然如此。当我将香粉的比重加大时,气味也会变得浓重。”
万姝丹抓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杜含?尚书省右仆射?朝廷重员的家人也可以从商吗?”
宁熙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商人地位低,按理说不是这些世家追逐的目标,可谁又会和钱过不去?而且杜晃确有经商之才。最重要的是,杜含的小女儿嫁给了贾独的第三子。”
万姝丹“啊”了一声,“尚书省左仆射?我记得四皇子的王妃贾琦,就是这位贾独的女儿吧?难怪他们可以在京城这般大肆做香料生意。”
“咳……咳咳,这也太香了!”
宁熙转过身,“姚府尹,又见面了。”
姚崇峻见宁熙一身官服,“将军……咳,这是什么香味?”
“姚府尹竟不知?”
姚崇峻用袖子掩着口鼻,“将军有所不知,下官不喜熏香。”
宁熙了然,“这就是金荆榴木。”
姚崇峻显然也知道这个有名的香料,“竟然是金荆榴木?下官也曾闻过,怎么好像与这个不太一样?也没有这么浓烈的香气。”
宁熙的舌头抵了一下上颚,露出一个微笑,“谁知道呢?也许是画舫上的金荆榴木比较多?”
姚崇峻往湖里看去,“将军可知这是谁家的画舫了?”
宁熙说:“杜家。不过今日画舫宴的主人是柳传,这画舫是杜晏借给柳传的。柳传宴请了一批翰林学士和进京赴试的举子,还有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
姚崇峻听着听着就皱起了眉,“柳传?”
“姚府尹与柳学士很相熟吗?”
“并非相熟,只是……”姚崇峻略微犹豫一下,“自从年初开始,翰林学士逐渐冒头,得到皇上的喜爱,今日宫里的宴会也有他们。”
宁熙观察着姚崇峻的脸色,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猜测着说:“看来,翰林学士让姚府尹多费心了?”
这话不假。有了皇帝的青睐,就有了支撑。虽说翰林学士才刚刚冒头,可不妨碍他们偶尔惹个事、闯个祸。京兆府看在皇帝的面子上,只要不是什么大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姚崇峻只是笑笑。
宁熙见他不愿多说,便没有再问。
“既然这样,下官派人去杜府问问,这画舫……”
姚崇峻的话还没有说完,贺兰从就过来了,“将军,翻船的原因找到了。”
“如何?”
贺兰从说:“船底一侧的木板似乎是撞上了石头,裂出一条罅隙,水灌进去后导致一侧过重,因此翻了。”
“石头?”
姚崇峻说:“这弦湖中哪里来的石头能撞破船板?”
说话间,画舫被牵引至岸边。
贺兰从指向上面,“位置有些高,这里只能看个大概。”
姚崇峻左右看了看,“将军,这个缝隙可不像是石头能撞破的。”
宁熙摸摸下巴,眼中染上一抹笑意,“这就要问问今日宴会的主人了。”
二人去了医馆,万姝丹没有理由跟着一起去,就留了下来。她选了一间距离较近的奶茶棚,要了一份奶酪,眼睛盯着周围的情况。
到了医馆,柳传已经清醒过来。见到宁熙和姚崇峻进来,柳传起身行礼,“将军,府尹。”
宁熙将他上下看了看,“柳学士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了,多谢将军关心。”
姚崇峻单刀直入,“既然这样,我有一事想问问柳学士,不知学士同杜三郎关系如何?”
柳传说:“杜三郎好结交文士,某的诗赋入了他的眼,成了朋友。此次宴会的画舫也是同他借的,只是三郎要随杜仆射入宫参加宫里的宴会,就没有来。”
宁熙问:“今日宫里有宴会,柳学士怎么没去参加。”
柳传笑了笑,“不瞒将军,平日宫里大小宴会不断。此次想着来看一看弦湖上的风景,顺便邀请几位好友,共赏春日风光,结果谁能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姚崇峻掂量着说:“学士事先可有发觉什么异常的地方?”
柳传苦笑着摇摇头,“这画舫之前我也坐过,此次也就照旧了。后来我们一船的人醉了个七七八八,哪里能记得什么事情?不如问问船上的婢女,看看可有什么发现?”
姚崇峻又问:“那学士可知这船平日都放在哪里?”
柳传想了想,“好像听杜三郎说过,一般都是在京河上,有个码头,偶尔也会停在弦湖中,有专人看守的。”
宁熙问:“学士可喜欢熏香?”
柳传说:“我常年都不熏香,说起来,他们还拿这件事取笑过我,认为我不懂文人雅性,其实我只是闻不习惯那种味道。”
“没想到在京中几年,也没能让柳学士染上熏香的喜好。”
柳传不慌不忙,“两位很喜欢熏香?”
姚崇峻试探道:“学士有所不知,船上有不少的金荆榴木,我原以为是学士的,如今看来……”
“金荆榴木?”柳传笑了一下,“那种名贵香料,一钱香粉就要二两白银。即使我喜爱熏香,也不是我能承担得起的。杜家售卖这种香料,画舫上会常年备着这些东西。杜三郎一向慷慨大方,也是让我占了便宜。”
宁熙忽而一笑,“柳学士不懂香料,即便画舫上有许多金荆榴木,何来占便宜一说?”
柳传“啊”了一声,“是这样。虽说我不懂,可今日赴宴的人里,喜爱熏香的人不少。他们对金荆榴木简直爱不释手,反复研究半晌,好像是选什么隔片,火候大小,隔片离炭火远近之类的。我当时好奇心使然,多听了一耳朵,没听明白就是了。等他们研究够了,把香炉点好,我也就有幸闻到了这种名贵香料。”
姚崇峻问:“参与此次宴会的人,学士可否列个名单与我?”
柳传没有犹豫,“这事好说,待我回家后细细整理出一份,送交京兆府。”
姚崇峻见在柳传这里问不出什么,与宁熙交换一下眼神,跟柳传又客套两句,二人便出了医馆。
弦湖边,万姝丹看着那群人忙碌地将打捞起的东西摆放好,这些都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是无论如何也要清理干净的。画舫停靠在岸边,气味还是如旧,万姝丹觉得自己快要腌入味了。
“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颜宥津摇头,“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
万姝丹吃着碗里的奶酪,感觉连奶酪都浸上了金荆榴木的味道,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介于难吃与好吃之间的味道。她又坐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吃了。
正巧宁熙回来了,他翻身下马,“久等了,我去那边看一眼。”
宁熙快步走向贺兰从,贺兰从见他回来了,直接禀报:“将军,湖面上已经清理干净。”
“嗯,你们做得很好。”
姚崇峻也下了轿,宁熙对他说:“姚府尹,东西都在这里了,我留下三队执金吾在这里给府尹打下手,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再着人找我。”
万姝丹见他向自己走来,“结束了?”
宁熙说:“快午时了,我带你去吃饭吧,会骑马吗?”
万姝丹点点头,宁熙牵过马,让万姝丹坐了上去。他牵着马,颜宥津跟在后面,万姝丹俯下身,问他:“去哪里吃?”
“京里有一家不错的店铺,店家是宛州人,你会喜欢的。只是那家店在城东,稍微有点远,你坐好了。”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刚才的医馆,宁熙往里面瞥了一眼,柳传已经不在了。万姝丹又俯下身,“这件事不归你们管了吗?”
“别乱动。”宁熙伸手扶了扶她的身子,“这种事情本不归入执金吾的范围,只是不知道杜家会不会要求查个水落石出了。”
那家店生意不算红火,万姝丹还在想着宁熙那句话,她刚要踏进店门,店小二就走上来,“这位娘子身上擦了什么香?竟如此浓郁。”
旁边座位上一人说:“你不知道吗?弦湖上翻了一艘画舫,画舫上有不少的金荆榴木,没想到这东西沾了水竟然有奇香,想必娘子是从那边过来的吧。”
万姝丹只得点头,宁熙拉过她,俩人找到了一处偏僻的角落。三人坐下后,点了菜,宁熙才说:“这画舫一事,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宁熙接着说:“弦湖原本是一个天然的坑,后来开凿为湖,那个时候已经将坑底所有的东西全部清理干净,又如何能出现撞破船底的石头?”
万姝丹说:“那这件事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但是这是为了什么?而且这样的手法,也太过拙劣了。”
宁熙摆好碗筷,“也许就是为了让人察觉,翻船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的。不过,你说得很好,这是为了什么。”
“你说,有没有可能与那香料有关?”
宁熙沉吟,“金荆榴木?如果说画舫翻船是指向了杜家,那这金荆榴木代表了什么?最多也只能让人们发现这种香放置水中可以散发浓郁香气。”
万姝丹拿眼角往刚才说话那人的方向瞟,“如果只是画舫翻船,或许还不足以引起人们长久的闲谈,但加上这香味,二者一起传播,你不觉得让这件事流传得更广了吗?”
宁熙手指点了点桌子,“有可能。”
万姝丹说:“既然这样,翻船和香料就可以归为同一件事,都指向了杜家。”
宁熙眉头微皱,“不,我总觉得应该不只是为了一个杜家这么简单。”
“为什么这么说?”
“翰林学士虽然并非都是寒门,但与掌握中枢的杜家,是有明显差别的。他们都是待召宫中,等着皇帝传唤。设置这么个东西,就是为了给一些省试得中、还未授官的学子一个位置。离皇帝这样近,只是表明一下爱才之心,至于何时授官、授几品官,那都未可知。翰林学士自从武帝设立之后,也是目前才由于宴会所需,得到了武帝的垂青,宫里不论大小宴会都会让他们一同参加,随侍在侧。”
“再说那些进京赴试的举子,谁又都能保证自己高中得官呢?”
万姝丹觉出来一些不对,“既然这样,他们该拜访的也是那些高官门第,来参加这样一个画舫宴,有什么必要?这不是表明自己的立场了吗?”
“不会,不要说一次小小的画舫宴会,就是那杜三郎杜晏与柳传交好,能表明他俩是同一立场的吗?柳传可是出身寒门,与杜晏分明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那……”
宁熙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下二字,“这就要说到科举取士了。我朝设立科举二十多年,有秀才、进士、明经、明法、明算五科,这一创举当时得到世家的极力反对,因为这相当于打破了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为寒门子弟入朝为官开辟一条相对宽泛的道路。然而事实上,能参加省试的寒门少之又少,多数仍为世家子弟。论原因的话,一个是财力,一个是重视程度,当然还有一点就是世家的排斥。不过,局面仍然是被打开了。”
“这次画舫宴里,不就有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吗?他们都是凭借自己的才能,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可若是想再进一步,就难如登天了。如今的政事堂里,可没有一个是出身寒门的宰相。不过,在政事堂里办公的一些官员倒是有非世家子,比如中书舍人叶钦。这个位置可是掌握几乎中书内省的所有秘密,皇上当初是力排众议授予叶钦的官职。事实证明,他做得也很不错,不该管的不管,只为皇上办差,这也就导致他无法参与进一些宰相会议里。虽然有违规制,可他们不信任叶钦,自然不能让他知道一些事情。”
“宰相有提名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和郎官的职权。所以寒门想要挤进五品以上,须得付出更多的努力,当然运气也十分重要,好比被皇帝看中,如同叶钦,还有御史大夫王兴业。这样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所以朝堂,仍然是世家的天下。他们在其中角逐、周旋,此消彼长。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个局面现在进一步被扩大了。”
“你是说,翰林学士的机遇吗?”
宁熙点点头,“不错,得到皇帝的喜爱,就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
万姝丹疑惑,“这样一群皇帝面前的新进红人,在杜晏的画舫上落了水,仅仅只为了凸显出一个杜家,难道能是私人恩怨?若是不止是一个杜家,一次小小的翻船,还能撼动这些世家不成?”
宁熙显然在思索着什么,末了他叹口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