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姝丹在寻夏的搀扶之下落了座,她刚一坐下,宁熙同她咬耳朵,“王妃装累装得很像样子嘛。”
万姝丹默不作声掐他一下,在宽大的袖子遮掩下看不出痕迹。
那边仆人们已经开始摆上饭食,万姝丹扫了一眼,全是冷食。
宁馥看着笑了一声,“没想到四哥对寒食节颇为认真。”
宁恪给自己倒了杯酒,“你三哥也有份,至少有一半都是你三嫂准备的。”
宁远合上折扇,“怎么说每到节日,都得象征性过一过。这天气也暖了,今日大家还走了许多路,多少吃一点冷食也不打紧。”
宁熙神色依旧,拿起一块翻毛玫瑰花饼,咬了一小口,“嗯,四嫂嫂府上的这玫瑰花饼味道没变,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吃。”
宁馥来了兴趣,“我也尝尝。”
郑琬给自己挑了一块糕点,“你也尝尝我的,看看我府上糕点的味道还是不是你记忆里的那样。”
宁熙笑着说:“三嫂嫂拿手的七返糕我是一定要吃的。”
他顺手夹了一块放进万姝丹的碟子里。
万姝丹放下手上的单笼金乳酥,尝了一口七返糕。
郑琬问:“怎么样?”
万姝丹回说:“三嫂嫂手艺真好。”
贾琦也挑了一块,“我就是败在不会亲手作糕点了。”
宁远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琦娘说笑了,能发现这些优秀的厨娘,琦娘也是懂行之人。在琦娘精挑细选下的这些吃食,肯定不输风味。”
宁恪哼笑一声,“来尝尝这‘太平君子’!”
宁馥怪叫道:“四哥!有这好酒你不早拿出来?”
宁恪说:“你自己鼻子不行怪我?”
“鼻子不灵不耽误我喝酒!”
贾琦摆摆手,“好了好了,快给他,还有那‘曲界’。”
宁馥拿酒杯的手停下来了,“你们这次还准备了好几种酒?”
宁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大家许久没有一起坐坐了,小酌而已,不必太过担心。”
宁恪一口喝下杯中酒,他拿起帕子擦擦嘴角,“怎么了六弟,这‘太平君子’可是特意为你和五弟准备的。”
宁熙举起酒杯,“如此,先谢过四哥了。”
万姝丹看着宁熙面不改色地喝光一杯酒,也给自己倒了杯“太平君子”。
贾琦举着酒杯问:“上次可兰说自己会酿酒,不知你酒量如何?”
万姝丹笑了笑,“我不行的,只是略微能喝罢了。”
她啜饮一口,火辣的酒液沿途激起一阵颤栗,直冲天灵盖。万姝丹不喜喝酒,沈济之对她说过喝酒的种种坏处。她自己也不喜欢酒的辛辣味道,还有那微醺之后的状态,让她觉得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极少饮酒。
所谓“自己酿”的醉花阴,确实是秦可兰酿的,与她万姝丹一点关系也没有。
此时一口烈酒下肚,她的双眼当即泛起水花。万姝丹连忙闭了闭眼,等这劲头过去。
贾琦一直注视着万姝丹,见她这样的反应,拍手笑道:“看来可兰的‘略微能喝’和我理解的是完全不同了。”
郑琬放下酒杯,吩咐婢女一声,“去给五王妃倒杯‘曲界’。”
她又转头对贾琦说,“你也不看看这‘太平君子’是何等的酒。”
万姝丹声音带着些嘶哑,她清清嗓子,“让嫂嫂们见笑了,没想到这酒与其名字竟是相反的。”
顾别清面前是一碗茶,她看着碗中的茶汤,“相传‘太平君子’是用西州产的葡萄酿造的,本是喝起来顿觉身躯舒适、通体畅快的,是以命名为‘太平君子’。”
万姝丹静静等了片刻,并不见顾别清的下文,她这才问:“不知后来?”
宁远微微一笑,“是皇上。那大概是洪运五年,皇上与昌军在现在的京都北郊外交战,大胜。后来在庆功宴上,有人向皇上提及‘太平君子’,借‘太平’二字称赞皇上,皇上却说‘太平君子’味淡,虽对身体有益,却失了烈性。”
“次年先帝登基,贞弘二年灭昌,正是那一年,尚食局进呈改良后的‘太平君子’,得到了皇上的喜爱。虽也以葡萄为原料,却是烧酒的一种,其清如水,味极浓烈,很少喝酒的人是喝不了的。”
婢女端来了“曲界”,郑琬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曲界’确是薄酒,也是药酒,用的是瑶泉曲,这种酒曲以白面和糯米粉酿作,还加入了十五种草药。你来尝尝。”
万姝丹依言端起酒杯小尝一口,果然酒味浅淡,草药清香,“确实依嫂嫂所说,草药的味道高过酒味,然并不发苦,着实好喝。”
贾琦不明所以地笑了,“‘曲界’我是知道的,‘优游麯世界,烂漫枕神仙’①,传说这种酒喝醉了以后,好像会进入蝴蝶满天飞舞的地方,人会变得迷迷糊糊的,不愿意醒来。”
郑琬说:“你也说那是传说了,‘曲界’改用瑶泉曲之后,就和传说大不相同了。它现在可以归入药酒,对身体大有益处,可不是什么烈酒,也不会喝醉。”
顾别清手指摩挲着茶碗沿,“酒虽可忘忧,亦能作疾,多饮伤神耗血,所谓腐肠烂胃,溃髓蒸筋,致生诸病。”
宁远呵呵笑着打岔说,“好了好了,今日是出来散心游玩的,赶上节日,多少喝一点也无妨。来啊,准备乐器,助助兴。”
宁恪坐在席间,喝着酒,眼睛扫过席上的众人。
宁馥听见顾别清的话,去拿酒杯的手拐了个弯,端起了茶碗。
宁恪见状不冷不淡地说:“看来六弟今日是无缘美酒了。”
贾琦一旁附和,“是啊,顾家家风如此,也不怪别清无法欣赏饮酒之趣,老太傅可是连皇上赐的酒都不会喝的。”
顾别清仿佛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和宁馥低声说着话,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宁馥手指勾住顾别清的手腕,带着顾别清手中的茶碗晃动一下,茶水在碗里荡悠一圈,几要泼溅出来。宁馥一边有说有笑,一边接过茶碗放回几上,回手时握住顾别清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宁熙看着对面二人的互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万姝丹注意到对面两人的动静,余光瞄了一眼,没太在意。她将目光放回席间,细细数着吃食的种类,有十二种糕点,五种羹汤。单就她刚才吃过的几种,能品出用料十分讲究。糕点的制作工艺也十分精细,镂切雕饰样样齐全。
宁恪的视线转到旁边,“五弟妹会喝酒,应当不会拦着五弟了吧?来,给五弟倒一杯‘玉露春’。”
宁馥错愕,“你们到底准备了几种?”
宁恪哈哈一笑,“足够喝的,你既然不喝了,那就让其余人喝个够。”
顾别清秀丽的眉轻轻皱了一下,“你们这是‘瓶盏病’。”
宁恪哼笑,“在座的除却六弟妹,可都是饮酒之人。这人数上的对比,也不知是我们有病还是弟妹有病。”
宁馥当即就要拍桌子,被顾别清按下手。她脸上不见怒色,甚至还浅浅笑着,“我呀,我若是有病,也是‘茗荈病’。”
郑琬用手帕抹抹嘴角,“好了,这样说,在座的找不出一个健康人。我看啊,这不是病,这叫‘痴’,一个个都是痴人。”
说着她招招手,“来,可兰,这是冷蟾儿羹,从淮州刚运来的蛤蜊做的。”
万姝丹用小匙挖了一勺羹汤,余光看见宁熙喝了满满一杯的玉露春。
酒过三巡,万姝丹都不清楚自己喝了多少杯,所幸后面都只喝“曲界”。此刻是微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发红,身上发热,头有点发胀。
再看席间,杯盘狼藉,除却顾别清,每个人的坐姿都或多或少变得懒洋洋的。
宁恪懒散的靠在椅背上,拿着酒杯的手腕转着圈,酒一丁点儿没有倾洒出来,他的头跟着奏乐节拍晃动着,眯着眼睛盯着舞娘。
贾琦和郑琬倒是凑在一起,谈论着手帕上的绣花,仔细比对着每个花纹的走样。
宁远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欣赏着舞蹈。
宁馥已经把头靠在顾别清的肩上,眼神清明,小声说着什么。顾别清一开始还劝他坐好,次数多了,也就由他去了。然而即使多了一个人的重量,她的坐姿依旧规矩。万姝丹微微偏了偏头,才发现了奥妙,原来是宁馥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扶手上。
她自己也想着坐直身子,可是头实在有些发晕,身体不由自主就软了下去。万姝丹眨着眼看向旁边,宁熙的眼神已经迷离了,双颊酡红,整张脸越发秾丽。
她根本分不清他和宁恪谁喝得更多,刚才二人一直在拼酒,或者说,宁恪没用什么技巧就让宁熙多喝几杯。
万姝丹见对面的宁馥都快滚进顾别清怀里了,她用发醉的脑子缓慢地想了想,往宁熙那边靠了靠。
许是感受到身侧之人的动作,宁熙偏头看过来,就见万姝丹将头靠在自己的肩上。喝醉了的他怔愣一瞬间,然后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上半身,让万姝丹靠得更舒服一些。
宁熙低下头,同她咬耳朵:“你醉了?”
万姝丹小声回应着:“比殿下好多了。”
宁熙的手指轻轻捻着万姝丹的衣服。
万姝丹缓了一下继续问:“殿下觉得怎么样?”
宁熙轻声说:“还好……”
不等他话说完,宁恪的声音传来,“五弟妹嫁来这些时日,我还不知弟妹擅长什么?”
郑琬来了兴趣,“确实,我还不知可兰会些什么?”
万姝丹坐直身子,“可兰天资确实一般,哪样都不太能拿出手,哥哥嫂嫂们若是不嫌弃,那我就弹一曲,为大家助助兴。”
话音刚落,就有婢女将琴架好。
万姝丹试了几个音,低缓的声音响起,如流水抚过每个人的心田,众人的心都飘荡在水中,被水花高高卷起,轻柔落下,时而欢乐,时而婉转。低沉时如冰下泉,高昂时又如山上涧,敛目时静穆,展翼时激扬。悠悠荡荡,最后如同一片落叶轻轻着地。
一曲终了,宁恪笑声接着响起,“弟妹还是太谦虚,看来传言都是传言,不可信,不可信啊!哈哈哈哈!”
郑琬也笑,“这倒是让我自愧不如了。”
贾琦叠好手帕,看不清笑意,“府里有子煦这样的好老师,想来这些时日,没少指点可兰吧?”
宁熙端起一杯酒喝下,“四嫂嫂莫说笑了,我早已弹不了琴了。”
宁远似是回忆着什么,“那个时候,咱们谁都弹不过五弟。”
宁恪说:“可不是,一听说要和他一起演奏,我都不想参加。”
万姝丹的脸红红的,在起身过程中,似乎没控制好,直直歪了下去,跌坐在琴旁。
宁熙喝多了,几下挣扎都没有站起身。
郑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是废物不成?快扶起五王妃啊!”
两三个婢女小跑几步,将万姝丹搀扶起来。
贾琦捂着嘴笑着走过来,接过万姝丹的胳膊,“可兰会酿酒,可这酒量看起来就差多了。”
万姝丹柔柔弱弱笑了一下,“同嫂嫂说过,那确实是自己私下里酿着玩的。从前三哥好酒,我就跟着厨娘偷学过,将他的酒替换了,谁知道三哥鼻子灵,一下就闻出来了。我嫁来京城,也没什么能拿的了,就将这几坛酒挖了出来带在身边。幸好五郎爱敬我,十分给面子地喝了几杯。”
贾琦向众人说:“可兰有些醉了,我带她去后面临阁休息一会儿。”
沿着抄手游廊往后走去,水声渐响。转过弯,就见一座堆砌的山体上,挂着一条小瀑布,阳光下格外清澈。飞溅的水珠落在周围花丛中,花朵更显娇嫩。
贾琦一边走一边说:“可兰长得这样好看,子煦自然爱重你。别看京里豪门贵族适龄的娘子众多,可兰一点也不输给她们,看来称赞可兰容貌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只是这么些年,你隐藏得也太深了些,神神秘秘的。在知道你要与子煦结为连理后,可是让我翘首以盼了好些日子。”
贾琦的手虽然托在万姝丹的胳膊下,却一点力没使。
万姝丹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努力走出醉酒后企图走直线的样子,她略微摇摇晃晃地,回话也慢半拍,“嫂嫂说笑了,京中娘子多擅艺,我拿什么与她们比呢。若只是长得好看,可这容貌也并非长久存在。花无百日红,日日相见,说不准哪天就看腻我这张脸了。父亲也是考虑到这一点,将我深藏闺中,期待我未来的郎君能对我有所期待,才不至于过早失去了兴致。如今我远嫁京城,比起别的,总是忧虑要多一些。”
贾琦闻言莞尔一笑,“你放心好了,这京中什么样的日子,我是再清楚不过了。咱们同为娘子,自应多多帮衬一些。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不要瞒着我们,即便我无法解决,还有姑姑在呢。”
一处阁子就在离瀑布不远的地方,正好在水珠飞溅的最大距离上,此时还有帘子挂在门口。
贾琦撩开门帘,“这里是夏日的最好去处,将帘子拆掉,水花带来的凉意就能直直进入阁内。你且在这里小憩一会儿,缓缓醉意。”
万姝丹躺下来,贾琦放了帘子就走了。
她闭着眼睛靠在榻上,调整着呼吸。忽然,她听到了水声之外,不一样的动静,有人正在阁外偷窥,脚步和呼吸都过浅。万姝丹不动声色,继续装睡。
没过多久,那人就离开了。
万姝丹百无聊赖地靠在那里,半点睡意也无,她虽然喝得有些微醺,然远远不到醉意涌上头的阶段。
她调理着内息,想着那人会不会是那晚另外二人中的一个?这园子等闲之人进不来。若是外人,也该选在夜黑风高的夜晚。这么想来,只有平王宁远和宏王宁恪了,不知是他们之中的谁呢?
还有木霆风,他又会为谁效力呢?
正思索间,贾琦的脚步声传来。
她悄悄拨开帘子走进来,放轻了动作,在万姝丹身上摸索,从她怀里找到了一枚玉佩。接着,贾琦拿着玉佩走到内室,很快再次出来,把玉佩放回万姝丹的怀里。
做完这些后,贾琦轻轻推推万姝丹,“可兰?醒醒。”
万姝丹小幅度伸展一下身子,睁开眼。
贾琦问:“怎么样?好些了吗?前面他们玩得正热闹,你休息好了也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