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姝丹怔住,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面露错愕。
宁熙上前一步,把万姝丹挡在身后,“贺御史,可知陛下深夜召见,是为何事?”
贺之元站得笔直,他反问:“殿下深夜出现在京兆府,是为何事?”
这是表明不愿回答了。
宁熙并不恼,“我记得,殿中侍御史巡刑部、大理寺、京兆府、金吾狱、县狱,是在每月月底。”
今日是三月初八。
万姝丹的视线被宁熙全部挡住了,她看着宁熙的背影,心中徒然升起一股莫名心安的情绪。她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除去慕青、沈济之外,宁熙是第三个给她这种感觉的人。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种情绪。
陌生的是对宁熙产生了这种情绪。
在场众人听了先前贺之元的话,以为他不会对为何月初就巡京中诸狱司做出回答。
贺之元却掸了掸袖子,回道:“奉御史台之令。”
这句话不完全有用。
因为贺之元所在的殿院本就属于御史台,能更改巡视时间的,也只有御史台可以。不过他的话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性,而御史台对皇帝负责,听从皇帝的调动。因而此番月初的巡视,是皇帝下的命令。
好巧不巧,若云就撞在这个时候自杀。
如果说这背后真有人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那真是细思极恐,这一步又一步棋,衔接得严丝合缝。
万姝丹右手轻轻动了动,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成为其中的一个变数,还是说同样会遂了幕后之人的意?
不管怎样,皇帝召见她,她必须得进宫。
思及此,万姝丹从宁熙身后缓步走出,与他并肩站立,“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就有劳贺御史了。”
身侧宁熙动了动。
贺之元向万姝丹行礼,“下官在大堂等候,还请王妃尽快。”
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
在贺之元身影消失的那一瞬,宁熙抓住了万姝丹的大臂,他紧缩着眉头,却不知从何开口。
要她小心?
还是要她别去?
前一点万姝丹还能不知道小心行事吗?她有胆量只身入王府,周旋在皇族与世家之间。宁熙对她的临场应变有所目睹。
至于后一点,皇帝的命令谁能不遵从?
其他人见状,都纷纷避开,将庭院留给这二人。
宁熙心中一团乱麻,他实在是想跟着一起进宫。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
可万姝丹,万姝丹她毕竟不是秦可兰,让她一人进宫,宁熙这心就放不下。
见宁熙几次张口,都没有说话,万姝丹轻轻将胳膊从他手中挣脱,一掌拍在他肩上。
这一巴掌,拍得宁熙神魂归位了。
万姝丹盯着他的脸色,“你紧张什么?此事本就与你我无关。”
宁熙吐出一口气,“你不知道……”
若云的血书直指武帝,我那父亲狠绝,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万姝丹摆摆手,往大堂方向走去,“我懂我懂,你再拦着我,时间越长,皇上说不定越生气。”
宁熙连忙跟上几步,在她身后说:“你要小心一些。”
万姝丹回首一笑,“知道了。”
走进大堂,这里只有贺之元一人。
杜晏应该已经回了杜府,杜昊则不知去了哪里,想来也出不去京兆府。
见万姝丹这么快就出来了,贺之元露出一个极浅的笑,“陛下听说王妃也在京兆府后,怕王妃受到惊吓。王妃一人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本就不易,若是再被吓到就不好了。”
万姝丹盈盈一拜,“陛下惦念我,是我的福分。贺御史深夜还在奔走,着实辛苦。”
贺之元伸手作请,“王妃这些话亲自对陛下说吧。请。”
到了京兆府门口,贺之元亲自驾一辆从宫里来的马车。
万姝丹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上悬挂的风灯,对贺之元说:“贺御史稍等,我有点夜盲,需要明亮的风灯,才不至于摔跤,也就不会殿前失仪了。”
贺之元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也没多问,只说:“王妃请便。”
万姝丹从颜宥津手里拿过大风灯,挂在贺之元的马车上,就上了车。
其时宫城已经落了锁,贺之元驾着马车到了西华门,他对着车帘说:“王妃,请下车吧。”
旁边有小内侍掀起车帘,扶着万姝丹下了车。
贺之元说:“陛下在临水殿等候王妃。”
万姝丹道了声谢,“有劳贺御史。”
那名小内侍取下马车上的大风灯,走在万姝丹半步前,为她打着灯。
小内侍路上不言语,万姝丹也不说话。
行至半路时,下起了蒙蒙细雨。
小内侍没有伞,也没有去寻一把伞,只是微微加快了脚步。
万姝丹心里一阵冷笑。果然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宁熙不受重视,连带着她也跟着不受重视。
到了临水殿。
苏尚候在殿外,见了此景,他拿手指了指小内侍,“你要死啊你,王妃淋了雨,一身湿气,怎么见驾?陛下喝过醒酒汤不久,此刻正缓着神。王妃随我来,换身衣服吧,仔细着别风寒了。”
万姝丹随着一名宫女去偏殿换衣服了。
待穿戴整齐,苏尚端着一碗姜汤走进来。
万姝丹喝碗汤,苏尚笑眯眯地说:“陛下现在精神比方才好多了,王妃大可放心。”
进了正殿,就见武帝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万姝丹直接跪了下来,“女儿见过父亲。”
武帝“嗯”了一声,“听说你今天在杜府受伤了?”
万姝丹头还抵在地上,“女儿一时不察,受了点伤,让父亲担心了。”
武帝放下手中的书卷,“那名婢女蓄意谋害你,你就是再仔细,也防不胜防。此事错不在你。”
这个姿势让万姝丹觉得十分难受,她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开始充血,却仍要保持着思考。她听了这话,并没有放下戒备,反而将心提了起来。
什么意思?
错不在她。那还能是杜府不成?
先不说杜府与四皇子宁恪之间的姻亲关系,就单说一个杜若,那可是尚书省右仆射,皇帝亲自提拔上来的,她总不能说是杜府的错吧?
思及此,万姝丹尝试着说:“那婢女过于狡猾,蒙蔽了所有人。”
武帝说:“那婢女其心可诛,胆敢伤害我儿,千刀万剐不足平息朕之怒!”
万姝丹听得此话,发现武帝的话头一直绕在自己头上,并不提及杜府,也把重心落在了自己身上,她语带哽咽,“能得父亲如此关怀,女儿不胜感激。”
武帝看着万姝丹缩在袖子里的手,说:“苏尚,今日是谁在尚药局当值?”
苏尚说:“回陛下,是蒋捷蒋侍御医,已经在殿外候着了。”
武帝点点头,“让他进来。来,可兰,坐这,让蒋捷给你看看。”
万姝丹起身,顺着武帝的指示坐在塌的另一侧。
蒋捷进来后,行礼道:“陛下,王妃。”
武帝抬抬手,“我儿受伤了,你给她看看,要用最好的药。”
蒋捷把眼看向万姝丹。
万姝丹掀起自己的衣袖,蒋捷轻轻将绑带拆开,露出了药膏。
武帝看着那药膏,“我这里有更好的。”
蒋捷停顿一下,说:“臣需要布巾和一盆清水。”
苏尚忙不迭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东西备齐了。
蒋捷对宫女说:“劳烦擦去这层药膏。”
宫女拿着布巾,沾了沾水,一点一点擦去敷好的药膏。
杜晃的药虽然管用,但滚烫的热水泼溅在她手臂上,伤得重。此时轻微的触碰也十分疼痛。
这痛万姝丹可以忍,但现在不能忍。她行走江湖受伤无数,秦可兰可不是。然而秦可兰也不可能像寻常贵女那般娇柔喊疼。
所以万姝丹此刻只是皱眉,咬紧了嘴唇,一言不发、一声不哼。
宫女手脚麻利,没多久就将药膏全部擦掉了,露出了红色的烫伤和上面满满一层的水泡,有的地方甚至已经脱皮了。
蒋捷见状说:“王妃烫得不轻。”
武帝看见了那伤状,一掌拍在塌上的小几上,“简直岂有此理!把我儿伤成这样!”
蒋捷已经开始重新上药了,“陛下放心,臣会医好王妃的。”
武帝问:“会留疤吗?”
蒋捷说:“及时换药的话,是不会的。”
武帝放松了姿态,“那就好。”
蒋捷快速上好了药,缠好绑带,将一盒药膏留下,就退了出去。
夜更深了,武帝似乎是累了,他用手撑着头,闭眼问:“你今晚去京兆府了?”
万姝丹心想终于来了,她提起精神,斟酌着字句,“是刘少尹敲开了府门,说要请五郎去一趟京兆府,因为若云死在了狱中。我与那若云无冤无仇,她却要害我,挑拨安王府与杜府的关系,其心可怖。”
“虽说五郎一人足矣,可我不能亲眼见到若云的死,就不能彻底安心。如果若云还未死,我也会去京兆府审问她。这不仅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杜府,为了父亲。”
武帝叹气,“你与秦静真的很像。早年间秦静随我征战时,有一次我意外受了伤,秦静不放心别人去查,自己去查的。”
万姝丹不知道还有这段往事,一时间怔住了,她很快反应过来,低声说:“我从未听父亲说起过这段往事呢。”
这里的父亲是指秦静。
武帝说:“秦静小心谨慎惯了,除了当时的人,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万姝丹低垂下眉眼,“能为陛下分忧,是父亲的荣幸。”
武帝声音忽然变得严厉起来,“我将你接进京城,不是让你受欺负来的。我儿放心,我已下旨封你为长安郡主。”
万姝丹心中大喜,果然这番苦肉计有了一个好结果。她面上却不显,立时起身跪下,“女儿,女儿能得父亲如此看重,女儿实在不知要如何报答父亲……”
武帝挥了挥手,“好了好了,起来吧。我予你封号,是为了让你报答我的?你看顾好自己就行。已经很晚了,你就宿在宫中吧。苏尚,带她去望舒殿。”
“另外你派人去京兆府,让那几个人都散了各自回去吧。但要告诉他们,该说的不该说的多掂量掂量。让姚崇峻明日写份折子直接交到我手上,然后就把若云的尸体交给御史台吧。”
万姝丹跟着苏尚出了临水殿。
一名宫女在旁侧捧着万姝丹原先的衣服。
苏尚指了指衣服说:“王妃的衣物已让人烘干了。”
万姝丹笑得温柔,“有劳苏内侍。”
那名小内侍仍然拿着大风灯,没说话,但面上的神情已不似刚才。他殷勤地站在万姝丹身前半步,将大风灯提在不近不远的距离,既不会妨碍万姝丹行走,也能让她看清脚下。
这时雨已经停了,石板路上有些潮湿。
苏尚一边走一边说:“王妃小心脚下。”
他偷偷看了看万姝丹的神色,“其实陛下听到王妃那样的话是高兴的。”
万姝丹知道说的是“报答”那句话。
苏尚又说:“所有的人都是得陛下恩赐,只是有的人在这份隆恩之中迷了眼、走错了路。”
万姝丹轻轻说:“多谢苏内侍提点我。”
苏尚说:“王妃谦虚了。王妃若是一心只为陛下,日后会越来越好的。”
万姝丹脸上在笑,心中冷淡。
是了,这些荣誉、地位都来自皇上,一朝荣辱兴衰也全看皇上心情。在这皇权之下,只有被压着的份。
可万姝丹又岂是甘愿把命运交给他人的人?
这时望舒殿到了,苏尚躬身道:“王妃好生歇息,我已经派人去京兆府告知五殿下了,还请王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