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蕾娜揉了揉额角,扎得随意的头发比平时更潦草,衬衫和长袍也因为匆忙凌乱,沾着零星的血迹。
“他……没事。您下手很准。贝拉送来得也很及时。”克蕾娜皱着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作为医生……我本该阻止你们现在见面。但他应该很愿意见您。”
“谢谢,克蕾娜。”艾玛点头,“抱歉打扰你休息了。”
“没什么……也不是第一次。他一有点反常举动,就准没什么好事。”克蕾娜苦笑,侧开身子给艾玛让路,又经过一个明显的犹豫,还是问,“西里斯他……?”
艾玛说:“他也没事。”
克蕾娜摸了摸脖颈,低下眼睛:“啊,那就好……”
“谢谢你关心他。”艾玛笑了一下。
“不,没什么,我……”克蕾娜慢慢闭上嘴,沉默几秒,移开了目光,“没什么,您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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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好,女巫殿下。”
艾玛关上门。
房间里没点灯,窗外的月光明亮。
利利提亚在窗边的床铺上坐起身,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虽然我想向您行跪礼——但现在下床的话,会被克蕾娜杀掉的。好不容易捡下一条命,还是珍惜些吧。”
艾玛说:“之前没见你这么惜命。”
利利提亚笑笑:“最后确实犹豫了一下,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但即使是我,也没有做好和自己信仰的女巫为敌的准备。”
手心和手臂都有刺穿伤,被笼统地缠了绷带,但修长的手指仍露在外面。
利利提亚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克蕾娜说这道伤比较重,恐怕会留下疤痕。我很高兴。非常有意义的纪念呢。
“确实不躲开更好些,能切实刺中什么东西的话,您也更容易消气吧?现在心情有好一些吗?”
艾玛扬一下眉毛:“你看起来是故意想让我生气,然后还希望我尽快不计较?”
利利提亚为难道:“嗯,诚实地说,我的主要目的是那些鬼魂。艾佩庇里亚灭亡的真相,虽然不是不在意,但我不是历史学爱好者,答案没那么重要。
“可要是我能吞噬那些鬼魂——很大概率下,我的魔力就可以胜过女巫。”
艾玛哼嗯一声:“倒很坦白。”
“您也不介意这点。”
“因为饥饿而觅食是本能。累积力量对你谈得上乐趣,却不具有意义。你并不执着,所以现在也没有不甘心。”
利利提亚望着她,偏了偏头:“‘不甘心’,也得我有这种情绪才行。就像我没有想到您会‘生气’。”
“我也没想到。”艾玛说。
“但您生气的样子很漂亮。”利利提亚微微亮起眼睛,“只是看着,好像我也稍微能想象那样的情绪。”
“确实很奇妙的体验,但我不想再来一次。”艾玛手指在环抱的双臂上点了点,“——说说看,还有什么瞒着我没说全的事情?”
利利提亚的笑容灿烂起来:“哎呀,这就多了。您想从哪里开始听呢?您先坐吧,我躺着您却站着,多不合礼数。”
“不了,没那么多话想讲,我听两句就走。”
“好吧,那么更多未完待续的部分,我们以后慢慢谈。先说点眼前的吧。”利利提亚张开双手,指尖相触,“您和德丽克丝女士谈过了吗?”
艾玛停顿一下:“嗯。”
“她重视集体利益胜过一切,和我们都不一样。所以无论是我还是您在安魂祭上的行为,她都一定不会赞同。”利利提亚倾斜过目光,“您要向她解释那位亡魂的来历,顺便讲讲我和鬼魂之间的联系吗?”
“议会没必要知道那么多。”艾玛冷淡道,“我不会说。你也最好别多话。”
“很高兴我们意见一致。”利利提亚点头,“那么,从现状上看来,您会比我更麻烦些。
“场地活动的事前申请,都通过了议会的认可。我在演出期间的表现,看起来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虽然追责免不了,但议会没法给我定什么重罪。
“但您那边——议会事前完全不知情,毫无准备,又在现场当着议会首席的面失控,切切实实危及了观众。
“您虽然控制了事态,但仍然包庇了那个高危险的不安定要素。
“如果您的解释不能让议会信服,甚至如果您要保持沉默——即使您是女巫,议会也得再斟酌对您的信任。”
“这就是你想要的。”艾玛说。
“和您豢养的情人不同,我没有死在那里的打算,当然留过该有的后路。如果您当时真的打算杀我,我也是会努力挣扎一下的。”利利提亚微笑。
“他们怎么想都可以,我不感兴趣。”艾玛淡淡说。
利利提亚笑道:“是啊——这下,难题抛到了议会手上。
“事已至此,不管是您还是我,两者中间,他们起码得留下一个。没有足够强大的魔法师威慑,神殿的处境就会很危险了。
“您看,所以我才说‘不战誓约’没意思吧?碰到这种情况,他们还是没办法。”
“你算计到这些?”
“最多是顺手,自然而然,这套系统就是有这么脆弱。”
利利提亚说:“当然,比起我,议会仍然会更倾向女巫。您如果坚持保下他,即使不做任何解释,议会最后也只能让步。
“不过,在我看来,这里的问题反而是——您未必愿意留下了,对吗?”
艾玛盯了他片刻,说:“你这种地方,我有时候觉得很麻烦。”
“我的荣幸。”利利提亚弯起眼睛。
“确实有些需要重新考虑的部分。我不想这么快做决定了。我会告诉议会,誓约礼先搁置,等我想清楚再谈。”艾玛说,“我猜你满意这个结果。”
“您也了解我。”利利提亚笑一笑,思索道,“这次的伤很重,得老实休养几天。能推掉工作很不错,就是有点无聊,还没想好怎么打发时间。
“本来想给克蕾娜添点乱,又觉得她已经很烦了,有点不忍心,好为难。”
“那你慢慢想。”艾玛结束话题,准备离开前又问,“你一开始就想好了这场演出的展开,也知道我要是事前清楚,就不会同意你这么做。
“你如果想要更不可收拾的结果,比起让我去到现场,瞒到底对你更有利。”
“那多没礼貌,又多可惜。这样难得的场面,我不想您错过。”利利提亚微笑,“而且,我说过,‘想让您看看我看到的东西’。那是真心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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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玛打开卧房的门,门里昏暗着,落地窗边的窗帘拉上,床头边茶几上点着柔和的灯盏。
西里斯将书桌的椅子调转了方向,临着茶几坐着,半垂着眼睛,支在扶手上出神。
结束竞技场的事之后,艾玛带西里斯回了自己的房间,另找人带了两套尺码合适的衣服给他。
西里斯的伤势已经复原,外表异常也彻底消失,只是看起来格外疲倦。
他在隔间的浴室清洗了身上的血迹,艾玛趁这时间让他单独休息一会儿,外出处理了些后续。
从结果上看,影响还可以控制,除去事件主角,只有后期仍在观众席上停留的职员有部分被误伤。
了解到艾玛并没有解释缘由的意向,利利提亚又因重伤有正当的理由不回应,德丽克丝暂作沉默,只表示议会将讨论这件事。
回到房间时,她看见西里斯已经收拾好坐在茶几边,听见开门声时向她望过来,灯光落在他眼睛里,在他抬眼时显出光点跃动了一下的错觉。
大概只是主观的联想。
但艾玛此时看到西里斯在那里等她,心里还是有些高兴。
她关上门,走过去,动作里不自觉又有点拘谨。
他的头发也刚洗过,用法术弄干了,比平日更蓬松些。
艾玛路过时颇想摸一下,但还是控制住了。注意到她在自己身边停住脚步,西里斯也看着她。
“身体没问题了吗?”艾玛问,“或者,还有没有头痛?”
西里斯沉默片刻,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那些没什么……”
“不,有关我的事,我确实应该更早告诉你。”
艾玛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下,专心地望着他,表现出倾听的认真。
情景像曾经在费拉约尔斯的时候,连氛围也熟悉。
或许因为这样,艾玛感到些放松和安稳。
西里斯却避开了她的目光:“最早,我只是想迟点告诉你,比如在你成年,或者有足够阅历之后。
“等你有过普遍的社会体验,建立起稳定正常的善恶观,你才能够理解,人并不是纯粹的好,也不是完全的坏。所有人都是如此。
“但我们仍然要有一个标准,不出于个人的感性,而是更能保护大多数人的规则,像是‘法律’。
“有稳定的规则存在,社会才能在秩序中进步。不合人情常理的法条落后于时代,需要根据环境调整变化,当下的法令应符合当下更多人的利益与期望。
“即使法律总是变化,也有一些自古至今的基础共识,比如,‘杀人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人类在群体中生活,彼此息息相关,我们普遍认同,杀死同类的应被同类唾弃。
“杀死别人的,必须受到惩罚。
“他的善良或者不得已,跟他犯下的罪是两回事,理应分开看待。
“他可以因为他的不幸得到同情,也必须为他的错误支付代价。”
“上次我就想说,”艾玛打断道,“西里斯对这类人的态度太苛刻了。有些人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杀人。”
“单独的自我防卫行为可以另外讨论,但如果用自卫的名头去多次主动杀人,那自卫只是借口。
“受害者和加害者的边界在这过程里早就模糊,凶手已经做出选择,理应承担后果。”
艾玛说:“不幸的人太多了。法律和规则没能庇护到的人也太多了。在沙漠里,为了生存杀人不是常态吗?”
“常态不意味着正确。而且,在那种混乱的地方,杀人的人也会被人杀死,只是大家都平等地不被记得,报应公平地在任何时候降临在其中任何人身上。
“你也在城市生活过,有秩序的地方,这些需要被看见和记忆。你参与过法典的编订,你很清楚这些规范的意义。”
西里斯看着她,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所以你说这些,已经想替我开脱了。”
艾玛说:“我相信你不是会毫无道理杀人的人。”
“我有我的‘不得已’。但再怎么样值得同情,我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害死过很多人,远比一个十个百个多得多,我是否罪重,也远比那些例子更好判断。我为自己主动杀死他们,我全部承认。”
西里斯冷冷地说,“如果有苦衷是杀人可免罪的理由,那么加害我的人也相同。她必须付出她的代价,我也一样。”
艾玛这次沉默了。
西里斯低下视线:“……抱歉,我知道你是好意。人类总会包庇与自己亲近的人,即使对方犯下罪行,也会找理由为他开罪。
“所以我不想在你太小的时候告诉你。如果你为了包庇我而美化我的行为,甚至扭曲了自己的善恶观……这很糟糕。”
他沉默一会儿,苦笑了一下:“但我还是想得太轻松了……或许应该更早控制和你的距离。可我还是不够了解女巫,也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正确相处。
“往后越熟悉你,我就越担心……即使你知道了我做过什么,也不会打算杀我。
“但是,我的问题已经给你带来了麻烦。
“哪怕作为道歉,我也应该给你一个解释。”
“我最早的名字是……塞利法斯,”西里斯停顿了一下,“塞利法斯·弗雷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