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述

    “你还是叫我西里斯就好。”

    他说到这里时没什么表情,只是移开了目光,“我很早就不用这个名字了。但在我使用过的无数姓名里,只有这个名字和塞利法斯的姓氏相关联。”

    .

    “‘塞利法斯’,这个种族现在已经不存在,你大概都没有听说过。

    “这是一支稀少的混血。关于混血中的共识,有一条:水生生物与陆生生物的体系不相通,因此同时具有两者特质的复合混血尤其少见。

    “塞利法斯就是复合混血的例子。这个名字在古语中的含义是‘地上的鱼’‘奇迹之鸟’。

    “我们具有羽类混血的双角,角上蓝色的羽毛有鱼类鳞片般的光泽。

    “同族的长辈们说,那部分鱼类的血脉来自大海。

    “年幼时,我过度地相信只有双眼能看到的事实,而我从未见过大海,所以不相信也不理解许多同族对所谓海神的信仰。

    “塞利法斯们聚居的村庄在艾佩庇里亚王国边境,受王国庇护,也受王国管理。

    “通常来说,只有贵族具有姓氏,但少部分像塞利法斯这样的特殊种族,因为外表特征显著,又以氏族结构集中居住,王室会特许他们以种族名作为姓氏,只是同贵族一样需要为姓氏纳税。

    “或许本就是为了多一个收税的理由,但税额均摊到整个村庄,数字就可以接受。毕竟在王国中,这原本是只有贵族具备的特权,许多人还为此高兴。

    “总体上,塞利法斯的村庄是个不太繁荣,但满足温饱的地方。因为位于边境,时常有商队过路往来,村里也有许多人外出工作。

    “我们的血脉并没有带给我们怎样特殊的天赋。除了那对角,我们和普通人没有不同。

    “我出生在1195年,那年艾佩庇里亚的王子刚刚即位为国王。

    “他的王后是位强大的魔法师,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她叫‘塞壬’。

    “九年后,国王病逝,长子尚幼,塞壬继位为女王。”

    安魂祭那晚竞技场内的对话,艾玛全都听见了,任何一句都没有漏过。

    即使是不通的语言,也经过翻译法术了解到了含义。

    她听见过这个名字。

    西里斯说话时仍然没有看她,但艾玛听见他声音里轻微的波动。

    即使强行下压,也隐隐透着不稳。

    “往常,王室与贵族绝不可能同意一个出身不明的女人登上王座,但塞壬是个举世无双的魔法师。人人有求于她。

    “他们依赖塞壬带来的繁荣与奇迹,可她太强大又太任性,如果不满足她的要求,她能做出的事远比人们可以想象的恐怖。他们因为贪婪和恐惧让了步。

    “她刚成为女王的时候,艾佩庇里亚有过段好时光。也或者只是那时候的负面影响还算微小。

    “贵族之间的传统、规矩,该有的人情道理乃至法律,她一概不顾。

    “曾经被特权阶级打压限制,没有出身却富有可能性的人,许多被她封赏,成为了新贵族,原本固化的阶级体系受到了巨大冲击。

    “新生的技术与造物也层出不穷,不限于国都推罗之内,甚至从国内流传出去,遍及大陆。

    “即使后来艾佩庇里亚消亡,这些传播出去的部分仍然能在角角落落看见痕迹。

    “我也曾经为这样的氛围感染。

    “人人都在颂扬女王的美名。我也相信那是个好时代。

    “村庄对那时的我来说太狭小,从村头跑到村尾都用不上几十分钟。

    “我幼年时痴迷于机械制造,金属类材质更适合制作精细部件,但村子里缺乏这方面的材料和技术。

    “父母支持了我的意向,11岁那年,我跟着定期经过的商队离开了村庄,跟着队伍里的金属工匠当学徒。

    “1207年,我正要满12岁的时候,女王对塞利法斯下了屠杀令。

    “编造的罪名漏洞百出,但大部分人从来也不深究,甚至真以为塞利法斯像罪状中所说那样卑劣恶毒。

    “而女王的要求只有一个:切下所有塞利法斯的角带给她。

    “做到的人,能从女王处得到丰厚的酬劳。

    “也就是说,那是对所有人开出的高额悬赏。

    “出色的占卜师能够追索到目标的踪迹,即使很隐蔽的,塞壬自己也能卜测位置。所有塞利法斯都不得幸免。

    “即使远至他国,也有人为了女王的赏赐而前去捕杀。没有任何人逃得掉。

    “塞利法斯一旦切去双角,七日内便会身亡。

    “除去当场切下角的,也有许多奴隶商人将活的塞利法斯当作商品,在黑市里高价交易。

    “很快,塞利法斯就为此灭亡了。”

    西里斯的目光落到自己交叠的双手上,手指一点点收拢。

    “我后来时常想:为什么是我?

    “我只是好运,离开了同族们聚居的村庄,在被人捕获前幸运地逃走了。

    “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

    “唯一可以想象的报复,是早于猎人们找到我之前,先一步切掉自己的角,毁掉它。

    “我本来应该就那样死去。

    “我后来猜过很多次,是因为在切掉自己的角之后,我对它许愿了吗?

    “是因为我吞下了那对角吗?是因为切掉角之后,我不再是塞利法斯,所有占卜才找不到我吗?

    “如果我因此幸免,这样的奇迹说不定也能发生在其他的塞利法斯身上呢?

    “但我再没有见过同样的奇迹。

    “艾佩庇里亚灭亡之后,我才敢去占卜是否有幸存的塞利法斯。

    “我没有找到。就像那么多年里无数占卜师的证言一样。

    “但即使所有占卜师都那么说,塞壬自己也再找不到任何塞利法斯,她仍然强调这则悬赏。

    “送上赝品者被她处死,时间日久,逐渐不再有人提了。

    “我切掉角之后被奴隶贩子捡走,卖到了黑市,跟着那边的药剂师学会了制毒的本事。后来去到各个城市,跟贵族们打交道。

    “因为不知道自己因何而幸免于被卜测,我对有占卜能力的魔法师都很戒惧,惟恐来历被发现。

    “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可是幸运不能让我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我不能想象我作为那个唯一被幸免的,就这样偏安一隅,提心吊胆地度过一生。那是对逝去同族的背叛,也是耻辱。

    “我不能接受害死他们的人仍然安然无恙地活着。无论是为赏金行凶的人,还是王座上无人能撼动的女王。

    “她应该得到报应。

    “如果没有人做得到,那我就去当她的报应。

    “我为了复仇,算计谋杀了很多人。许多人罪有应得,也有许多人不该死。有人只是可能危及我,就因为那个可能被我杀死。

    “我不觉得自己多么光明正义。我逝去的同族无辜,我犯下的罪行与他们无关。他们不曾要求我杀人作恶。那些行为只出于私怨。

    “我感到愤怒,为这愤怒我去杀人。

    “如果没有这种怒火,我不能活下去。

    “即使我曾经是受害者,在无数次为自己而主动去杀人的时候,早就和凶手无异。无论那个出发点是否听了叫人同情。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但我对自己说,这些是为了复仇所必需的。

    “等到女王得到她该有的报应,等她死去之后,我就杀死自己。

    “那未必谈得上赎罪。死亡比活着轻松太多了。

    “我很清楚,一旦复仇结束,我就没有任何活着的理由,也无法面对自己害死的性命的重量。当复仇无法再让我逃避这一点,我就只能换死亡来逃避。

    “在我准备好复仇需要的一切条件之后,只等待实行。但……

    “我不知道她是女巫。”

    西里斯的指节骤然收紧。

    “那个时候,我没有女巫的概念。

    “对女巫仅有的了解,是相邻的赫克米洛斯中,日神神殿的领导者被称为‘女巫’。我以为那是他们宗教内部的特殊称呼,传说总是有所夸大。

    “即使女巫如他们所说,是神明天选的魔法师,这样的人也只有一个。日神神殿有女巫在位,塞壬不可能是。我没有多想过。

    “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的法术很不错。比起推罗众多的魔法师,都算得上出色。……我没有轻视塞壬的意思。一点都没有。

    “我为了杀死她做了无数准备。以整个艾佩庇里亚国土的范围为法阵范围,以她所在的推罗为圆心布置阵脚,又在推罗城周边设置了第二层同样的法阵。

    “那个法阵是单向的。阵眼在我身上,当我处于阵中时,唯独不会限制我。

    “而法阵会将塞壬限制在宫殿之内,让她无法使用法术。我以为是这样的。

    “可当我面对塞壬的时候……她夺走了法阵的控制权。”

    西里斯说得越来越艰难,几乎一字一顿。

    “塞壬把那个单向流动的法阵整个反向逆转,甚至改写了整个法阵的术式!

    “把围困她的阵型改成了献祭,以……艾佩庇里亚全部国民的性命为代价,

    “以她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诅咒我无法死去。”

    西里斯抓紧了自己的心口,衣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如果这是她对我的报复,那她确实成功了!唯独只有想死去的我又活了下来,为这个诅咒多活了一百七十年!

    “我不仅没有死去,甚至在魔法上,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接近于她。

    “献祭而死的民众的鬼魂在我身体之内,塞壬的灵魂也一样。”

    西里斯抬起眼睛,直视着艾玛,怒火在他眼中明亮地烧灼,艾玛不能移开视线。

    “所以,我开始具有近似女巫的能力。魔法,直觉,对‘命运’的感知……我甚至能梦见她的部分记忆。许多东西把我认知为她。

    “因为她没有彻底死去,没有消散,还活在我身上!

    “我还注意到,魔力的性质是不同的,因为它们源于不同的神明。

    “我没有信仰过海神一天,但受到诅咒之后,我魔力的性质,却仍然和最初一样,毫无变化。

    “我一直非常困惑,为什么塞壬找不到我。为什么只有我逃过占卜活下来。为什么只有我切掉双角还能活下来。为什么偏偏是我?

    “因为只有我去恨她,去报复她,去试图杀死她,只有我具有走到她面前的命运,因为我在她的命运之中,注定结束她的痛苦吗!”

    西里斯猛地起身,抓住了艾玛的肩膀,双眼颤动着,声音在怒火中扭曲:“如果我幸存的性命,我的法术,我所做的一切,我拥有的杀死她的资格,连我恨她的权力都是她给我的!杀了我!艾玛,求你——”

    艾玛拥抱了他。

    她靠在西里斯肩膀,手掌抵在他背上,感受到他的躯体因为强烈情绪而颤抖,安抚地收拢手臂,将他拉近自己。

    “——再给我一点时间。”艾玛压下自己声音里一点不合时宜的,明亮的情绪,埋到他脖颈边,声音很低,“我会想办法。抱歉,西里斯……再等我一会儿,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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