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

    余根生下楼到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正要上楼时,顾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他身后。

    月光拂过院子里才推回来没多久的小摊车,和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绿植。银亮的光斑随意跑过此处所有静物,催动着让它们在夜里更香。

    折叠小方桌两边坐着顾乐和余根生,顾乐把声音压得很低,怕吵到身后一墙之隔的余星童睡觉。

    余根生端来盘卤过的毛豆,刚拿起酒瓶要往塑料杯里倒酒,顾乐却一把抢了过去,对着瓶口灌了一口。

    余根生脸上拂过一丝震惊,手指飞快在摊开的手机屏幕上敲打:

    [ 要喝一整瓶么?不要喝太多。]

    “这算什么,”顾乐晃了晃瓶身,不以为意,下巴朝余根生脚边另一瓶点了点,“我还嫌你拿得不够。”

    [ 你是学生,年纪还小,伤身体。]

    余根生目光黏在她提溜着的绿瓶的雪白手腕上,很想拿回来,又不敢。

    顾乐瞥了他一眼,唇边溢出一丝轻嘲:“这会儿才想起来我是学生?”

    “叔叔?”她刻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慢。

    怎么就被她这个学生欺负得不像话。

    余根生明白她话里的话,顿时不自然地低下头,两只手无措地在膝盖上蜷了蜷。

    良久,手机屏幕才又亮起:

    [ 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

    顾乐扫了一眼,没吭声。

    其实和哑巴说话挺麻烦的。

    看着他发黄的手机屏幕,她心想。

    要是会手语可能方便点儿.....但她怎么可能为了他去学那玩意儿。

    -

    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顾乐盯着院墙顶上发呆,嘴里磕着五香毛豆。

    蝉鸣似乎在打节奏,顾乐喝一口,余根生也跟着喝一口,两瓶啤酒很快见底。

    院墙上的三角玻璃渣好像出了重影,不到10度的酒按理说不会这么快上头,此时顾乐却觉得自己脑袋好像被人用手搅了搅,胃里灼烫,连呼吸都带着热气。

    她为什么要喝酒来着?

    上次喝酒还是刚放暑假和谢远程在外地酒吧玩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去那种场合,也是第一次喝酒。男人女人站在卡座前台子上舞动,音乐震得她耳朵和心脏嗵嗵直跳,她被谢远程的几个朋友缠着玩骰子,输了就喝酒。她喝了8瓶开头叫“C”的啤酒,面不改色,意识清醒。

    谢远程却醉得很,缠着她一定要亲。她睁着眼注视着谢远程一点一点靠过来,近得能看清他脸上的皮肤纹路,然后和他交换了一个粘腻的湿吻。

    谢远程面色酡红,双唇湿漉,在粉紫色灯带映照下泛着诱人的水光......就和现在余根生的一样。那时她心里毫无波澜,而现在......

    顾乐的视线难以从余根生嘴巴上移开。

    可恨这哑巴喝完一口后还舔了舔唇。

    艹。

    她心中暗骂。

    啊,她想起来了。

    今天想喝酒,是因为——

    “余根生,你母亲很漂亮。”

    顾乐骤然道。

    余根生呼吸一滞,脸上空白几秒,随后似染上一层不易察觉的痛意与难堪。他唇线紧抿,低下了眼睫。

    “照片上是余星童吧,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许久等不到回答,顾乐侧目。

    余根生像被按了暂停键,被塞入泛着铁锈味的回忆。他额前碎发遮住半个额头,看不到眼睛,月光在他高挺的鼻侧打下一片暗影。良久后才拿起手机在屏幕上动作滞涩地敲击。

    夏夜阒静,蝉鸣把顾乐耳朵磨得耳朵疼,直到耐心快要消失,才看到备忘录上长长的一段话。

    目光沉沉,从第一句,她就觉得恍惚——

    余根生说余星童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弟弟。照片上的女人是他们共同的母亲。

    父亲有尿毒症,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他母亲早在父亲缠绵病榻时就经常带着陌生男人回家,后来又在外面染上赌瘾,一去不返。直到他十九岁时,母亲抱着个婴儿回家,说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

    那时他早就不上学了,在汽修厂帮人干活,看着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真的信了她要跟他们好好生活的谎话。

    可是不到一个月,母亲就又消失了。剩下他自己把余星童一点一点拉扯大。

    “所以余星童才叫你爸爸,他什么都不知道。”

    顾乐久久不能回神。

    余根生点了点头。

    “......”

    顾乐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要说什么。

    安慰?

    看着眼前又哑又跛,日子已经成这样了的男人,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况且她自己也身处糟烂的人生中。

    因此,

    “再拿两瓶酒吧。”她说。

    ......

    这是个满月的天。

    空气清冽,酒气掩盖了本来浓郁的茉莉花香。

    几只空酒瓶斜躺在水泥地上。

    顾乐脸颊泛起一层红雾,眼神迷离,她晃了晃手中剩下的几口酒,笑着注视着余根生。

    余根生脊背微弓,安静坐着,胳膊交叠在膝上,乖巧得像个不设防的小动物,脆弱又诱人。

    看着他这幅样子,又想到他说自己小时候没饭吃,经常挨同村小孩和他妈妈的打,顾乐心中就一阵扭曲的瘙痒。

    忽然,她放下瓶子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余根生面前。

    “起来。”她语气很重。

    余根生抬起眼,眸子中映照着顾乐背对月光的身影,他有些疑惑,依旧顺从站了起来。他比顾乐高出一个头还要多,高大的身躯,头自然垂着,一动不动看着她,木偶一样等着下一个指令。

    “我妈......在跟我爸做生意之前是学舞蹈的,小时候她经常逼我学跳舞,硬要给我报舞蹈班,但我一丁点都不喜欢,只喜欢画画......”顾乐声音平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们去世之后,我却想念被她拿小棍比着让我拉筋时的那种刺疼。”

    “如果他们还在,我现在说不定还在跳舞。”

    说着,顾乐伸出手,用带着酒气的温热掌心轻轻拉住余根生垂在身侧有些僵硬的手腕。

    她把他的手拿到身前,又将自己手搭在上面,做出邀请的姿势。

    余根生身子一颤,瞬间绷紧。

    “陪我跳支舞。”

    顾乐微仰着脸看他,眼神中带着醉后放纵的任性和平时难以显露的率真。

    她不等余根生作任何反应,反正他也说不了话,于是自顾自地把他另一只手拉起,搭在自己腰侧。

    她腰肢纤细,隔着薄薄衣料,能感受到余根生掌心的滚烫的细微颤抖。

    “就这样,跟着我,一步一步......”

    她低声道,像在教他,又像在反刍自己。

    缓缓,顾乐移动脚步,回想记忆中模糊的国标舞步。好多动作她都忘了,磕磕绊绊间好几次踩到余根生的脚。

    可余根生是个跛子。

    他全然被动地被她牵着,从未跳过舞,僵硬得更像块木头。顾乐醉了,身体不住摇晃,他紧张地跟着她的步伐,试图稳住她。

    他的手臂因用力绷紧起伏成好看的线条,小心翼翼环着她的腰,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生怕她摔倒。

    他的心跳震耳欲聋,随着顾乐每一次撞进他怀里疯狂鼓动。

    河边那个雨夜第一次抱住她,就已经让他不住颤抖,像电流窜过四肢百骸。此刻,他更觉得连呼吸都困难,情意疯狂起伏,只想变成瓶中之酒,被她全部咽进腹中。

    他喉结滚动,呼吸沉烫,目光不受控地锁在顾乐近在咫尺笑着的双唇下,光洁的贝齿。

    ......

    顾乐沉浸在自己的步子中,许久才又仰头。忽而,她注意到余根生紧绷的颌线与额角渗出的汗珠,在明亮的月光下闪着微光。这幅强自忍耐手足无措的样子,敲得她心头一动,将她从回忆中剥出来。

    “别紧张嘛,叔叔......”

    她笑出了声,带着醉意,身体又故意贴近几分。

    “你心跳好快,”说着,她捏了捏余根生紧实的手臂,“又不会吃了你。”

    细微的疼痛在暧昧中无限放大,余根生轻轻吸了口气。

    可我想被你吃掉。

    他贪恋地注视着顾乐的笑靥,他好像触摸到过去那个叫做顾乐的女孩,心里好像有千万只手在拉扯。他止不住想。

    酒精在大脑中发酵。

    这是他身为跛子的第一支舞。

    谁会和一个跛子跳舞。

    右腿不便的实感让他弥漫上密密麻麻的自卑,可顾乐此时正在用穿着鞋子的脚轻轻/磨蹭着他的小腿。

    这也是舞蹈动作么。

    注视着,神游着,余根生瞬间将环在她腰后的手收紧,几乎要把顾乐按在怀里。

    他低头,眼神灼热得惊人,带着被醉意催化的压抑的汹涌,直直冲向顾乐眼底。

    时间宛若停滞,只剩两人交错凌乱的呼吸。

    院外巷子里传来几声猫叫,笨拙的舞早已停下。

    顾乐歪着脑袋看他,谁都没有松开手。

    倏而,顾乐脸上的笑容一转,变成种更危险的面容,黑森森的眼睛里好像在流出掠食的触手。

    她倾身而上,鼻尖快要蹭到余根生的下巴。

    “叔叔,一直误会你了,对不起。”

    月光流淌,两人的影子像滕蔓般缠成一体。

    墙角攀援而上的爬山虎,却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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