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十剌街。
两大一小简单吃了顿午餐,顾乐便到二楼收拾东西。
余根生也跟了上来,沉默得像道影子。他接过她随手扔在床上的衣物,一件件仔细抚平褶皱,再挂进那个空荡了许久的衣柜。动作笨拙却认真。
顾乐靠在门框上,看着自己的衣物一点点侵占着这个房间。
她眼角余光瞥见余根生低垂着的侧脸,不知何时他嘴角竟牵起了一道弧线,透着愉悦的满足。
傻子。
顾乐心里无声骂了一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烦躁猛地涌了上来,堵得她心口发闷。
傻子,在利用你啊,看不出来吗?
她已经无处可去,本想在余根生这儿住两天就走,跟他们父子俩彻底拜拜,可身上没有一分钱的困窘又让她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得住在这儿了,和哑巴待在一起。
啧。
顾乐不由生起一股自厌。
在电车上提出包吃包住的是她,结果心里别扭的还是她。她好像对什么结果都不满,总对超出计划的状况感到厌烦。
这样下去,不免会跟哑巴牵扯得更深。
即便她坚信天下万物皆可为她所用,她对余根生的所作所为皆是恩赐……可她真能放纵地心安理得下去么?
看到余根生乖顺忙碌的身影,她心头又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
她很不明白。
越想越乱,思绪像一团纠缠的毛线。顾乐有些泄气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对了,还有谢远程。
突然想起下午的约定,她双手撑在床边,对还在整理衣柜的余根生说:
“你出去一下呗,我要换衣服出门。”
余根生挂衣服的动作顿住。
[ 去哪儿?]
他看向顾乐,眼神带着询问,比划道。
这种简单的手势很容易看明白,顾乐也不必瞒他,刚好,她忽然起了恶劣的好奇心,想看看他究竟会有什么反应。
她微微勾起唇角:
“去跟谢远程约会。”
……
-
顾乐拒绝了余根生骑车载她去的想法。
下午三点多,她看了眼余根生心不在焉切着水果的身影,随后径直出了门。
为了见面,她还特意穿了条掐腰的裙子。看着顾乐的离开的背影,余根正眼中闪过酸苦与寂寥。
“爸爸,你不想让顾老师出门吗?”
余星童一边帮他舂柠檬,一边天真地问。
余根生一愣。
良久,他对余星童说:
[ 爸爸去送一下顾老师,她自己太危险了。爸爸马上就回。]
……
约定的地点在渔枫。
精致的日料店包厢,原木色调,暖黄的灯光流淌在光洁的桌面。
顾乐坐在谢远程对面,小口饮着温热的玄米茶。
谢远程看上去有些疲惫。他握着杯子的手指反复收紧松开,看向顾乐的眼神中带着一丝脆弱,好像随时会破开。
“乐乐,尝尝这个,”谢远程的声音有些沙哑,将一片油脂丰厚的鱼片小心夹到顾乐面前的碟子里,“很新鲜。”
他看着她,眼神深处藏着浓稠的不舍与依恋。
“嗯,很好吃。”顾乐点头。
但她其实不喜欢这种高档东西。
“对不起乐乐……”谢远程艰难地开口,“我昨天刚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这几天家里……出了点状况,” 他顿了顿,似乎带难言的负担,“情况有点麻烦。”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乐乐,你信我好不好?不要生我的气。”
他拉过顾乐的手,执起来亲了一口。
“没事,”顾乐声音平静且柔和,“看你脸色不太好,我很担心。很棘手么?”
她轻轻挠了挠他的手背。
谢远程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忽然,他反手,急切地握住顾乐的手,力道很大,好似溺水者忽然抓住浮木。
他深深地看着她,曾经总是盛满阳光的眼睛里,此时却蕴着痛苦。
“我爸公司那边的事……具体我不方便说……”
这下顾乐真相信他确实有身不由己的事了。
公司的事……估计是因为钱。顾乐暗想。
“乐乐……”他唤她的名字,“接下来一阵我可能会很忙,但只要我看到了就一定回你消息,等我可以么?等家里的事处理完我带你去海边玩好不好?”谢远程眼里写满真诚。
“好啊满满,但你不要太辛苦了。要是一直不理我,我真的会生气。”
听到顾乐这样叫他,谢远程终于松了口气。
顾乐看着他眼底那份真实的痛苦和挣扎,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段时间,他不好过,她也一样。
她被人跟踪的时候,他不在,无处可去的时候,他也不在……虽然她所经历的和谢远程并没有什么关系,但她依旧觉得不爽。
可此刻,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她也完全生不出快意。
顾乐垂下眼帘,小口吃着手握寿司。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她却只觉得味同嚼蜡。
……
冷气溢出门缝,与外面的酷热仿佛两个世界。
余根生像道暗淡的剪影,站在立柱后无人察觉的地方,注视着玻璃后的两人。
他看着谢远程从餐厅大门里走出来,流畅又自然地张开双臂将顾乐拥入怀中,一手温柔地别过她耳侧的发丝,一手环住她的腰,将她领进去。
两人如此亲昵。
酸涩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喉咙。余根生想低下头,却像被施了定身术,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果然是个变态吧。
自找的难受。
没有嫉妒,只有一种被遗弃的茫然和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自卑。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日光将他孤零零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像个幽灵,只能隔着冰冷的玻璃,窥视着无法企及的幻境。
最终,他猛地低下头,仿佛被灼伤了眼睛。
……
-
顾乐和谢远程在市中心逛到傍晚才散。
出租车拐进十剌街,顾乐从车上下来时,猛然看到巷口沉默伫立的身影。余根生。
他居然可怜巴巴地在这里等?从出门到现在的反应很不满意,她对余根生的反应很不满意。
这是要干什么。故意么?
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愧疚瞬间在顾乐心里瞬间烧成无名火。她看也没看余根生,下颌绷紧,径直从他身边擦过,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在发泄。
余根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乐冲进二楼小屋,“砰”地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她把自己摔进床里,用被子蒙住头,试图把烦人的酸涩和余根生沉默的影子一起闷死。不知过了多久,才在疲惫和混乱中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深夜的墨蓝。屋里一片死寂。
余根生和余星童一起出摊了,还没回来。
胃里空得发慌。顾乐烦躁起身,趿拉着拖鞋下楼。
客厅没开灯,只有厨房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她走过去,脚步蓦然顿住。
厨房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一碗温在锅里的阳春面,一碟笋干排骨,甚至还有一小份酒酿汤圆。旁边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余根生一板一眼、略显笨拙的字:
面在锅里温着,圆子放糖了。
那点被强行压下去的酸涩和愧疚,“轰”地一下又烧了起来,烧得她心口发烫,变成更尖锐的恼怒。
顾乐笑着摇了摇头,笑得不太好看,眼中泛着执拗。
这样显得她像个白眼狼啊。
……
她一口一口吃完,继而被一股邪火驱使着,她转身就推开了余根生那间紧闭的卧室门。
一股廉价肥皂味和烟草味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陈设简单。
顾乐像在巡视自己的所有物,带着强烈的恶意。
她拉开抽屉,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她翻动床头那几本破旧的工具书。动作越来越不耐烦,带着一种发泄的意味。
忽然,书中一张边缘磨损、微微泛黄的照片掉了出来。
照片上是个不算年轻,估计三四十岁的女人,眉眼温顺,笑容非常好看,怀里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眉眼依稀能看出余星童的影子。女人穿着朴素,背景是一个老房子。
顾乐捏着照片,指尖冰凉,从心底到口腔瞬间弥漫上一阵浓烈的酸腐。
这就是余星童的妈?
果然漂亮啊,和余根生两个人五官都好看,甚至很有夫妻相,怪不得能造出这样好看的孩子。
想起余星童明亮的眼睛,顾乐不由将照片捏得更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父子俩回来了。
余星童跑去卫生间洗漱,而余根生一推开门,就看到站在自己卧室中央的。
昏暗中,他脸上的疲惫瞬间被惊愕取代,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想上前一步,又硬生生顿住,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顾乐缓缓转过身。客厅微弱的光线勾勒出她侧脸轮廓,眼底却烧着两簇幽暗的火。她没有说话,只是捏着照片,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拖鞋敲击地面声音忽然那么响,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余根生的神经上。
距离缩短到呼吸可闻。
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水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股挣扎的味道。顾乐非但没有退,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要贴上他汗湿的T恤。
“叔叔。”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明明比余根生矮不少,却仿佛居高临下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余根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太近了。他甚至可以看到一侧光线下顾乐脸上细小的绒毛。
她的呼吸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少女的香味,叫他快要受不了。
顾乐忽然抬手,把照片用力拍在他胸上,继而猛地攥住他的衣襟。布料在她指下被抓成一个狰狞的圈。
顾乐用力将他狠狠往身后一掼!
“砰”的一声。
余根生的后背结结实实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他闷哼一声,却没有反抗,只是顺着她的力道,更深地陷进那个由门框和她的手臂一起组成的狭小囚笼里。
他被迫低下头,视线与她那双翻涌着怒火的眸子撞在一起。
顾乐顺势欺身而上,一条腿的膝盖甚至微微顶进了他双腿之间的空隙,将他彻底钉死在门板和自己身体之间。她强势地侵入余根生急促的的呼吸范围,将照片从他胸膛上一点点往上滑,最终遮住他的鼻子和眼。
有点喘不动气了。余根生身子甚至微微发颤。
他被照片挡住了眼睛,但不用看他也知道照片上是谁。
“这就是余星童的妈?”
顾乐问,声音压得更低,她的目光在余根生唯一还漏着的嘴巴上逡巡。
他的双唇微张,上下开合,唇色和形状在昏暗的夜里极为诱人,可惜是个哑巴。
“品味够独特啊,叔叔,”
她刻意拉长了叔叔两个字,充满恶意。
“原来你喜欢年纪大的啊……”她的指尖戳了戳余根生的唇瓣。
“你那时候也就二十出头吧,还是不到二十?跟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搞在一起?”
余根生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从脖子到耳尖红得像烧红的烙铁。他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痛楚、还有被逼到绝境的无奈。他想解释,但顾乐禁锢得他动弹不得。
他必须解释了。
顾乐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抵抗,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将他拉得更近,她讲照片拉下,贴近余根生的脸,近到能看清他额头无助的汗水和眼底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这悲恸非但没有让她心软,反而火上浇油。
“就这么想她么?你很难受?”
她冷笑一声,双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吐出的气息灼热又带着剧毒:“她是死了还是跟人跑了?”
顾乐故意用恶毒的字眼刺他,“让你……像条丧家犬一样,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丧家犬”三个字字被她咬得又轻又重,带着赤裸的羞辱。
她的指尖轻划过余根生滚烫汗湿的颈侧皮肤,激起他一阵细微的战栗,“……叔叔,你真的忘不掉她么?那我是什么?我不允许我的东西不干净过。”
这些话仿佛岩浆,烫得余根生快要皮开肉绽。
狭小的空间里,触手仿佛堵住了他身体每一处孔。
顾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侵略,两人身体紧贴,力量悬殊却又形势倒转。顾乐以绝对的姿态压制着他,而他看似高大,却只能隐忍承受。
几秒死寂,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余根生那双总是温顺沉默的眼底,此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撕裂后沉痛到极致的荒凉。他的手慢慢拉过顾乐指间的照片,看了眼照片上的女人,随后用尽全力从兜里掏出手机,缓缓打字:
[ 不是前妻,也不是前女友……是我妈。]
看到亮起屏幕上的字后,顾乐脸上的嘲讽瞬间僵住。
空气死寂。
她猛地收回撑在门框上的手,骤然后退一步,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甚至不敢再看余根生那双沉痛的眼睛,狼狈地别开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猛地推开挡在门口的余根生,冲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脚步慌乱踩在楼梯上,声音仓皇远去。
余根生站在原地,呼吸仍未平复。
他后背还抵着冰冷的门框。
他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张母亲和余根生的照片,用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空气中,只剩下顾乐发尾的余香和他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顾乐不喜欢不干净的东西。
他……干净么?
余根生脱掉衣服,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疤和看似正常却怎么也走不好的右腿。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生就好了,如果他是个健全人就好了,如果他早生几年就好了,如果他和顾乐一样还在上学就好了……那样,他是不是就可以像谢远程一样自信又光明正大的站在她身边了呢?如果那时候她还喜欢谢远程,他应该会争取吧……就算会被人说撬墙角也不至于没底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远望着,奢求着,当一个不被轻易抛弃玩物。
他心甘情愿,却胆战心惊。他不是因为玩物的身份而害怕,而是怕她总有一天会丢掉自己这样不堪且残废的玩物。
就算丢掉……能不能留久一些呢。
他心底长出绝望藤蔓。
可顾乐方才把他按在门上时说的那些话又让他心里有了一丝不该有的希冀。
她在意他有过孩子,她在意他曾和一个女人结合。
尽管他清楚顾乐心里的不是嫉妒或吃醋……而是对所有物的占有欲。
玩物就该有玩物的自觉。
她只要漂漂亮亮站在那儿就好,他会洗干净自己,俯首帖耳献上灵魂。而她不必知晓他来自何处,更不能沾染他身后那些潜藏的脏。
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她已经把手伸进他的一切,也包括过往,和她并不需要的、他自己的将来。
所以,他一定要告诉她,她在乎的那方面,他是干净的,从未被任何人沾染过。包括他的身体和他的心。
余根生对着窗户抽了根烟,只抽一半就摁灭。
他走出房门,正巧碰上洗完澡裹着浴巾的余星童。
“爸爸,你和顾老师到底怎么啦?刚才你们吵架了吗?我在卫生间都听到了,你们声音好大,在说什么呀?”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余根生摸了摸他的头发,挤出一个温柔的笑。
[ 没有吵架,爸爸不小心把顾老师的画弄坏了,等下就去道歉。]
“哎呀爸爸!”余星童惊呼,“你好笨!顾老师画得那么好,你怎么能动她的画呢!”
余根生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 是呀,爸爸太笨了。]
……
给余星童擦干后,余根生提着一壶水轻手轻脚上楼。
到顾乐门前,他站了很久才敲响。
里面没有回应。
他静静立着,月光从一旁的书房窗户洒下来,落到他脚边的地上。
良久,里面传来一阵窸窣。
顾乐猛然把门拉开。
她眼中的戾气与疯狂已经褪去,头发凌乱,宽大的睡衣微卷着边,即便有些心虚依旧居高临下瞪着他。
余根生晃了晃手里的水壶,手在嘴边比了比,问她要不要喝点茶。
顾乐对上他被欺侮后依旧不沾任何埋怨,仍波光粼粼看着她的眼,心里骤然滑上来一股痒,密密麻麻传遍全身。。
她收回舌尖上呼之欲出的“不”字,转而出人意料地开口:
“有酒么?”
余根生表情空白一瞬,旋即温柔笑笑,点了点头。
如果顾乐是触手上长着硬刺的怪物,那他就是能包裹一切尖锐的密实。
夏夜或晴或雨。他只觉得她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