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霄忘了自己此时穿的是喜服,也忘了她已经死了,又去摸腰间的马鞭,可惜什么都没摸到。
这个狼心狗肺的崔恒,害死她后还去长乐坊玩了一夜,他倒是快活,只留她父亲受苦。
季善跟在她身后,觉得此时她的虚影仿佛冒着黑气……
既然死后真的有魂魄,是不是执念太深的鬼魂真的能变成厉鬼?他不敢吭声,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
她再恨崔恒也顾不上一直盯着他,而是跟着霍启回了家。
霍启情况不妙,疼得直抽气,家中的俞伯照看着他,派腿脚快的青竹去请郎中。
霍云霄心急如焚,这情形分明与她死前一般无二。果不其然,还没等到郎中来,霍启已经没了气。
没多久,霍启的魂魄飘出来,但他与旁人不同,身上好像带着光。
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团聚,霍云霄上前晃了两圈:“爹,是崔恒害死了我!”
霍启怔然,有些奇怪她为什么在这里,有个牵马的鬼差已经在等他了,还催促着:“是霍启霍老爷吧,别耽误时辰,你世世积德行善,可做阴官,大人等着你呢。”
霍启只好对女儿说:“乖女,别犯傻,跟着鬼差走吧。”
鬼差催得急,他再不舍也只得骑上马扬长而去。
在俞伯的哭声中,霍云霄不知所措,她心有不甘,不会和鬼差走的。
愤然转身,撞上季善。
也不知道他跟了自己多久,霍云霄神色淡淡:“这位公子,你没别的事做?”
季善耸肩:“我倒是有事做,但我试过了,不能离你太远,也许是你我有了什么羁绊。”
谁和他有羁绊,霍云霄不理他,飘到崔家。
红绸子被摘下了,一打眼看喜气全无,她对崔宅不熟,想找到青梅只能随意游荡。
路过崔恒的父亲崔世昌的房间,正碰见他和崔恒说话。
“你胆子太大了,万一败露,崔家必定名誉扫地。”崔世昌捋着胡子,有些担忧。
崔家是世家大族,历朝历代出了不少大儒和官员,即使是他崔世昌这个旁支的旁支,在青州城里,背靠崔氏的大树,依然过得如鱼得水。
崔氏之名,比什么都重要。
崔恒倒不担心:“他们家无枝无叶,连走动的亲属都没有,谁在乎。”
事已至此,崔世昌只得替儿子遮掩,说道:“我这就给崔崇休书一封,你明日就去京城投奔吧。”
“总不好空手去,左右不差这几日了。”崔恒说。
崔崇,霍云霄知道,如今是京中侍御史。
早年,还是监察御史的崔崇路过青州城,曾在崔家站过脚,当时崔恒不过十岁,生得皓齿明眸,本就讨人喜欢。
崔崇虽是路过却礼数周全,连给晚辈的薄礼都备了,轮到崔恒,他却说道:“叔父为社稷之事奔波劳碌,可恒儿却整日在家中玩乐,怎敢收叔父的礼。”
这事不知怎么越传越离谱,甚至传到京中,人人皆知监察御史崔崇胸怀社稷,殚精竭虑,孩童都不肯收下薄礼。
原先崔崇在崔家根本上不得台面,经此一事,崔崇得了崔家不少助力。因此每年崔恒生辰之日,他还特意遣人来送份贺礼,与崔世昌走得挺近。
霍云霄抬手去摸房门口的柱子,手便轻轻地穿进去,又从另一侧出现。
崔家势大,她如今连个武器都拿不得,要怎么才能报仇,想要说出真相,却只有跟在她身后的公子能听见她说话。
她回过头,季善果然不远不近地跟着,静静看着她。
“你认识崔恒吗?”她问。
季善飘得近些,“略有耳闻,听闻三年前他求娶商贾之女,闹得尽人皆知。”
崔恒的才名青州城尽人皆知,合着在他这,崔恒最出名的竟是婚事?
“……那就是我。”
‘士农工商’,商属下等,世家子弟鲜少与商贾之家婚配,当时崔恒一心求娶,让霍云霄成了全青州城怀春女子羡慕的对象。
季善看向她的衣服,明白她死在了大婚之日。
都是苦命人,霍云霄问道:“你有什么想见之人?我可以陪你。”
他恍惚着朝远处望去,语气平静:“算了,太远。”
既然他说远,霍云霄便不再问。
接下来的几天,崔恒作为女婿接手了霍家的家产,他尽数变卖,献予崔崇,崔崇不负期望,多次引荐,让他在京中逐渐站稳了脚。
尹家也搭着崔崇,将自家的佳酿献入京城,成为青州首富,尹红铃借机跟着崔恒一起进了京。
当然,变卖家产之前,崔恒和尹红铃信守诺言,在她的沉香木大床上几番云雨。
但她没看见,季善难得不顾她的反对,把她带走了。
霍云霄讥笑一声:“真没想到,他们两个竟然是真爱。”看见仇人过得好,简直比杀了她还痛苦,她真的难以消化。
季善不以为然:“狼狈为奸罢了。”
乱葬岗的土坡上,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月亮没在,只有点点星光,也许还有风,但她已经感受不到了。
“倒不如转世得好。”她叹气。
无力抵抗的虚无,好像终于要淹没仇恨了。
“你要见的人有多远?”
季善躺倒在土坡上,但土坡上的小草没察觉,依然伸展着枝丫,“骑马要两个月吧。”
那真的好远,霍云霄骑术不精,主要是她觉得骑马磨得腿疼,好在现在赶路不用骑马。
“反正也没什么事做,不如试试?”
季善摇摇头:“算了。”
“上次说因为太远,这次因为什么?”她不明白,若是她的父亲还在世,什么理由都不能阻止她去见他。
季善沉默着,随即轻笑一声:“见了又如何?”
倒是不如何,亲人依然痛苦,仇人依旧快活。
霍云霄气不打一处来,隐约看见有个鬼差押着人路过,她蹭地站起身,拦在鬼差面前。
“我飘了一个月,为何不管我?”
鬼差公事公办:“我的名单上没你。”
“玩忽职守!等我见了阎王告你们渎职!”
鬼差奇怪地看她一眼,没理会绕开走了。
气死鬼了……
许是她的威胁奏效,第二天就有鬼差来找她,由于季善与她分不开,鬼差只好将他们两个一起带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人影,竟然是霍启。他清瘦不少,穿着官差的衣服,远远朝她挥手。
“乖女,这几日过得可还好?”
霍云霄点点头,乖巧回答:“挺好的,可惜没有爹陪着。”
霍启哈哈笑了两声,眼里的喜悦变成不舍:“你新婚当日,就是像我那样疼死的?”
霍云霄沉默一瞬,微笑着说:“没有,突然就死了。”
霍启跟着笑:“你我父女一场,竟然只有不到二十年的缘分。”
做父亲的,只盼着女儿能得到最好的宝物,过最好的人生。
“我自散功德,为你求得重活一世。”
霍云霄惊愕,霍启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叮嘱道:“不必想着惩治恶人,最要紧的是爱自己。”
说完话,他身上的官服一变,变成了寻常的衣服,但还带着个高高的帽子,“我已降为地仙,如今就要走马上任了,你过了这座桥就能回到从前。”
周遭风云涌动,人影鬼影皆无,面前多了一座小桥,她抬脚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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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透过窗棂,勾勒出烟气袅袅,霍云霄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床帷上用暗针勾勒的腊梅花。
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飘然入耳。
“青梅姐,小姐没事吧,老爷和崔植相谈甚欢,青竹只敢等在门外,实在不好去禀告。万一崔家以为小姐多病体弱,好好的婚事再黄了可怎么办。”
“小声些,刚点上安神香,睡得还算安稳,看着没什么大碍。我已经叫俞伯去请郎中了,别着急。”
霍云霄揉揉耳朵,心想一定是刚刚腹痛,再加上急火攻心昏死过去,如今醒来耳不聪目不明,恍惚中竟听到了贴身丫鬟青梅和青鸟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尚在闺中。
今日本是她大喜的日子,坐在喜轿之上,旁人的艳羡不绝于耳。能以商贾之身嫁入崔家,哪怕只是京城崔氏不知道从哪一代分出的旁室,也是多少人不敢奢望的。
况且,崔恒不仅一表人材,更对她死心塌地。她爹不舍得唯一的女儿出嫁,崔恒便心甘情愿地等了她三年。
霍云霄摸上胸口,自寅时起她滴水未进,后来更是腹痛如刀绞,直接呕出血来,如今肚子倒是无碍,可再想起那一幕,却觉得心脏堵闷得更难忍受。屈辱和恶心一寸一寸攀上脑袋,她喉咙发痒,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听床上有了动静,青梅赶紧端起脸盆快步走来,一边为她拍背一边念叨:“可是难受极了?都怪我纵容你吃那口冰,下回可千万别贪嘴了。”
她又抬头吩咐:“青鸟,快去给青竹报个信儿,就说小姐醒了,别叫老爷白担心。”
“诶,好嘞!”
霍云霄闻声看去,门口什么人都没有,青鸟不是已经没了吗,青梅怎么也跟着糊涂了。
“青梅,刚刚是哪个小丫头?”
青梅摸上她的额头,没摸出发热,温声说:“腿脚比谁都快,不是青鸟还是谁。”
什么?
那是她大婚前的一个月,青鸟突然投井而死,她伤心欲绝,几番追查,竟然只是因为偷偷藏了她的一支金簪子。
那簪子确实值些钱,可青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姐妹,怎么能和那些死物相比,她既痛心又惋惜,将簪子和青鸟的尸身一起埋了。
如今青鸟怎么又活了!
她一晃神,死后这一个月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看向镜子,果然是一张略显稚嫩的脸,摸上腰间,空空如也,伤疤也没了。
她真的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