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泉城的千净湖,澄澈见底,乃是由千雪山上的雪水融化流淌而来。
涓流不息,自然孕育生命,周围青翠环抱,也有落叶归根。
苏长陵给她们几个在那扎了座秋千,苏清宴每日午膳后,都会趁爹娘还在小憩,偷溜出来和灵犀小枫一块玩。
有一回,他们特别大胆。
天刚擦黑,小枫在临照王府的后门装作狸奴喊叫,苏清宴蹑手蹑脚穿戴好,隔着墙缝轻声回应:“灵犀,小枫,是你们吗?”
“是我们。”华灵犀在墙外,压低了声音:“郡主,你小点声,当心别惊扰了人......”
果不其然,苏清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左右环顾,这才答应:“知道啦。”
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十来岁的苏清宴身量已经比同龄人高了不少。王府的墙不算高,她手脚齐用,轻轻松松就翻了出来。
不过,双脚落地的时候没站稳,苏清宴踉跄了一下,动作略有滑稽,旁边的小枫见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华灵犀秀气的鼻尖冻得有些红,她一脸关切扶住,连忙问:“郡主,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苏清宴拍了拍身上的灰,摆了摆手脸上毫不在意。
不过,她紧接着问道:“你们中午神神秘秘的不肯说,只叫我这个点来汇合,是不是又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小枫手里提着几盏灯,不由分说先塞给了她们,眨了眨眼:“跟我来,待会就知道了!”
他的年纪比两个姑娘还小一些,所以身高也矮了一截,但小枫人小鬼大,点子和主意却是多得很。
华灵犀和苏清宴跟在他后头,不过灵犀性格直率,实在有点藏不住事,看到郡主一脸好奇,所以边走边揭晓:“小枫在外头发现了很多刚出生的狼崽子,想带我们去瞧呢!”
“狼崽子?!”苏清宴眼睛都亮了。
虽说临照王管着泉城关隘,但她们几个年纪还小,正是贪玩时候,只觉得幼崽毛茸可爱,根本没想过寻找狼的路上,究竟会有多么危险。
等三人结伴,钻过小道出了城,他们才发现,外头的风雪冰霜根本不是自己弱小身躯所能抵挡的。
很快,三人就在漆黑呼啸的风雪之中走散,苏清宴连声呼喊着他们两个的名字,但始终无人回应,连后面走来的脚印都已经被大雪覆盖,她内心惊慌无措,逐渐感到了恐惧。
苏清宴迷路了。
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捂紧了棉袄,硬着头皮往下走,甚至还在地上拾了枯枝当做防身。
直到不远处的火光摇曳,恍若给予迷途之人的指引,苏清宴一路狂奔,寻到了他人驻扎在大雪中的营地。
身着兽裘的宽胖男人正在喂食狼骑,巨狼们狼吞虎咽,在争抢着分食碎肉,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进食声。
那是巴塔部的驻扎营地,她竟误打误撞,寻到了此处。
就这样,一颗原想向人求助的心,硬生生被吓了回去。
苏清宴侧身躲在石头后,一时间头皮发麻,看得大气都不敢出,一直等到声音渐渐减弱,那些巨狼在大快朵颐后酣然入睡,她才蹑手蹑脚从石头后爬出,躲闪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连成排的铁笼子旁悄悄喘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苏清宴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少年。
原以为这笼子矗立在冰天雪地中,是羌人用来关狼的,只是没想到里面关的是个活人。
少年被困在笼子里,一些血腥的碎肉挂在他的铁笼边缘,将落未落。
暮夜的旷野,浸骨的寒风冷得直教人发抖,苏清宴缩成一团,挤在同样冰冷的铁笼旁,亲眼目睹少年把一只野兔拆穿入腹,心底震动。
少年在笼中,而她在笼外,境遇却截然不同。
“你怎么会被关在这里?”她强忍不适,轻声细语地开口,见少年肩膀一顿,缓缓抬眸看她。
那是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仿佛蕴含浩瀚星海。
深邃的碧色将所有瑰丽巧妙囊括在内,掩藏在脏乱的发丝之后,待人发觉。
苏清宴刚好瞧得分明,被这双动人的眼眸美得呼吸一窒。
难怪很多人都说,羌国出美人,无论男女。
虽然少年长相硬朗,但那双眼睛却比她曾经所仰望过的银河还要烂漫,还要难忘。
或许是被同族迫害,少年才成了如今这副野性未褪,似兽非兽的模样。
可苏清宴到底未曾与羌人真正拼杀过,当下的苏清宴只是觉得,眼前的少年既是个人,他就该有尊严,不该被困于此。
少年并没有回应她的话语,苏清宴也不纠结,只当他听不懂宋国语言。
营地的羌人似乎都入帐安眠了,苏清宴知道这会是个逃跑的时机,她琢磨着如何解开铁笼的那把锁,想救少年一起脱逃,但她却没有想过,野性难驯之人,往往具有攻击性。
是的,在苏清宴猝不及防的时刻,少年倏忽攥住了她的右腕,那双眼眸亦变得不再清明。
在她即将要解开锁时,他却垂首,狠狠朝她腕间咬了下去。
手上剧痛让她立马收回了善心,苏清宴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所帮之人,并不领会她的意。
用力抽回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腕,忍着眼底既惊又痛的泪水不肯垂落,她跌跌撞撞跑离这里,直到把那个营地远远甩在身后,成为荒野之中最微小的一个点,苏清宴才发现自己终于从噩梦中逃了出来。
但不知是否因为被少年所伤的缘故,她脑海恍惚了一瞬,脚步一顿,昏昏沉沉之间,自己竟成了笼中人。
苏清宴刚跑没多久,少年仍困笼中,指尖全是浸染鲜血的霜花,宛若已成了一副毫无灵魂的冰雕,一动未动。
他身上本有旧伤,白天却还遭受鞭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早已虚弱至极。所幸他天生五感敏锐,在笼子里待得久了,逐渐也能从这呼啸风中,捕捉到帐内翻云覆雨结束后的细微声响。
指尖无力颤动了下,下一刻,营帐果不其然被人掀开。
披着毛裘的窈窕女子扶了宽胖男人的手款款而至,她昳丽上挑的眉眼隔着牢笼睨视着少年,语气中似有某种欲求不满的怨恨:“瞧瞧,这得是多坚硬的一副骨头,临到死了,还不愿屈就。”
“他骨头是硬,偏也贱得很。”旁边男人的裤腰带还没系紧,松松垮垮,但脸上仍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得了,把锁开了罢。”
宽胖男人虽长得壮硕,但态度十分顺从,在她的示意下解开了锁。不过,少年依旧蜷缩在内,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早与这金属牢笼,无情冰雪,俱融在了一起。
女子见敞开的笼内满是狼藉和血腥,轻蹙了眉,说了几句不怎么好听的话。
苏清宴想尽力听清,但这时脑海却被针扎般刺痛,她全身颤抖,很快就从少年的视角中抽离。
难道,他是怕自己被羌人发现,所以才故意伤她,为了将她吓走?
画面幡然一转,成了深不见底的水底。
苏清宴看到,那尔坝怒瞪一双满含恨意的眼漂浮在水中,他腹间血肉模糊,渐被水流裹挟着往下沉,很快就不见了身影。
她四肢脱力,也在往下沉,同时感到缺氧的痛苦冲击着意志,不断刺激着肺部。
原本身上的伤口不断溢出鲜血,缓缓稀释在水中,将秋叶湖晕染上一层更深的底色。
苏清宴拼尽全力,终是杀掉了羌军的主将。
不算遗憾,反倒出奇平静,甚至有某种身为武将,最终死得其所的释然感。
只是苏清宴意识模糊之际,乍然一道白光临身,水流翻腾着气泡开始沸腾,有人忽然用力攥住了她的手,终止了她的坠落——
从小听人说,人到死前,听觉是最后消失的。
但苏清宴觉得她不是。
她觉得自己最后消失的,似乎是视觉。
恍惚之间,好像又见到了那位囚于牢笼中的少年。
他不知何时挣脱了枷锁,携着漫天风雪,将她从冰冷的水里,捞回现世。
......
苏清宴陷在这场梦魇里,与旧日记忆和求生欲望左右对抗,将自己弄得一身鲜血淋漓。
泛白的指节紧攥被子,她手上包裹的伤口渐有崩裂之势,纪寒时方才从帐外掀帘入内,重遇此景,仿佛是一年前的景象涌上心头,男人几乎瞳孔骤缩,单膝归于榻旁,紧紧按着她的手,眼底难抑沉痛。
纪无咎本来跟随后面,帮他端了药过来,谁知看到纪寒时这般失态模样,叹气道:“郡主不要命,没想到你也同样疯魔。记得待会把你师父熬的姜汤喝了,别叫她担心。”
“多谢师爹。”
纪寒时注视着郡主苍白如纸的面容,又在摄政王挪动步履离开之际,忽而出声问道:“师爹,倘若今日受伤落水者是我师父,你会如寒时这般冲动吗?”
闻言,纪无咎脚步一顿,脑海当中瞬间闪过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
即便并非真实,但仅是想象也足够锥心刺骨。
摄政王眸中微颤,心底有些许克制的震动。
他肯定道:“会。”
“所以在秋叶湖之举,寒时只是顺应内心。”
纪无咎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复又叹气,仍有疑惑:“寒时,你在锦城不过短短一年,对照霜郡主,竟如此情深意重,甚至不惜生命?”
苏清宴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已在安抚下渐渐平复,但纪寒时的心,自此便从未安定过。
他哽了哽苦涩的喉间,像个迷途知返的人,紧紧握着苏清宴的手,似乎害怕再次失去。
半晌,纪寒时语声晦涩,平静叙述。
“许多年前,我与她在巴塔部中匆匆一瞥,锦城重逢,她并没有认出我,而我们也总在错过......”
“也许是因为亏欠,所以总想拼命弥补些什么。”
纪无咎安静听着,却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寒时啊,这件事里,也许师爹作为旁观者,看得更加分明些。”
“只是你从未承认过,也未来得及与她讲清。你爱郡主,早已远胜过自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