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乎情

    第九十章

    朔风隔绝在外,一盏灯映在跟前。纪寒时发觉,苏清宴的目光时不时瞟落在他和狼骑身上。

    “你若是怕它,我便让它先出去。”

    苏清宴下意识看向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好像自打她苏醒之后,纪寒时的目光便只在她身,再未挪移过分毫。

    那原本是一双漆黑微冷的眉眼,此刻褪去了锦城时所拥有的墨色,琥珀感的碎光落在他的眼底,映着半室昏黄,晕染出了几分温和。

    他面容虽与从前一般清冷,但视线灼灼,直白不收敛,瞧得她一时间心头微烫。

    伏地的狼骑似乎知道他们在讨论自己,狼尾稍稍夹紧,眼底含了半分委屈,不敢看人。

    苏清宴不由失笑,坦然回视他的目光,说:“在战场见多了,倒也不是怕。只是一匹巨狼乍然之间在我面前出现,一时还未习惯而已。”

    她的话似有所指,纪寒时内心斟酌几秒,说:“郡主不怪我?”

    苏清宴偏了偏头,问:“怪你什么?”

    “锦城一别后,我去了呼延部落与他们的可汗共商夺权计策。又借了秋叶湖增援契机,在两军山巅相逢之际,对着羌姬麾下部队大打出手。如郡主所见,我属羌国人,乃是临照铁骑的宿敌。”纪寒时坐在床沿,他与郡主两两相望,深邃的眉眼像是浸染了寒夜的墨,苏清宴对而凝视时只觉面前似有一道漩涡,看起来深不见底。

    平康大街那夜,两人耳鬓厮磨,将别离的情感宣泄至尽。

    彼时互生好感,再成心悦之时,苏清宴与纪寒时,其实也并非相互知根知底。

    她最初在王府见他便觉疏远神秘。虽然后来渐生惺惺相惜,但总觉得隔着云端,只有交换呼吸的时候心脏相贴,让苏清宴觉得至少几分还有真实。

    ——“再艰难的战场,我也会努力活下去。”

    ——“等着那一天,纪郎向我敞开心扉,主动告诉我有关你的一切,你的过往。”

    临别时的许诺犹在耳边。可秋叶湖与那尔坝的那场厮杀,落水时的同归于尽心态应是算苏清宴先食言。

    现如今,她没有坚定的立场去怪责他。

    都已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重逢的机会,对他们战场生还者来说,实在太过弥足珍贵。

    尤其是苏清宴目光触碰那双碧色眸底,看见里头隐隐约约蔓延而过的血丝......

    就该知道,她未曾苏醒的时间里,纪寒时并不比她好过。

    因为彼此在意,所以才会迫切想要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苏清宴明白,也理解。

    郡主轻声开口,仿佛诸事已过万重山。

    “杀我同袍,辱我兄弟尸首的人,是巴塔部的主将那尔坝,还有他麾下狼骑兵。我与他在秋叶湖厮杀,是我亲眼看着他的尸首沉没湖底。”苏清宴的脑海顷刻涌入了战场中的血腥记忆,被烈火炙烤的残破草席,那里包裹着她素日珍重的兄弟。秋叶湖而致的伤口开始疼痛,牵扯着未愈合的骨肉,似乎也蔓延到了她的胸口,她的心脏所在之处。

    临照王从小便对她说,人不要带着恨意而活。

    你越恨,这记忆便是滋长苦痛的源泉,越加折磨自己。

    那尔坝没死时,她是恨极了。

    甚至恨不得将其大卸八块,粉身碎骨。

    值得庆幸的是,战场已经落幕,宿敌也没有善终。他淹没湖底,幻化成了压制苏清宴恨意吞噬理智的必然结局。

    苏清宴说:“你虽有羌国血脉,可从未伤害于我。谁是敌,谁是友,我辨得分明。”

    纪寒时看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有些微怔。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咫尺交汇,像是命运轮转后的抉择,恍惚又回到他十五六岁被困囚笼初见郡主那晚。肯费尽心思解锁救他之人,始终只有苏清宴。

    “郡主的意思,寒时已然明悉。”

    “嗯。”说了这会话,伤口还在疼。

    苏清宴后背渗出了冷汗,纪寒时见她如此,连忙握住她的手,感受到了她掌心之中微凉的汗意。

    “今日换了敷药,伤口定然会疼。愈合的过程会自有些搓磨,郡主可还撑得住?“纪寒时眼底掠过痛色,声音蓦地沙哑了些,像是七弦琴的尾音此刻在她耳畔轻轻抚弄,低沉的话音令她一颗心都在颤抖。

    苏清宴咬着唇瓣,摇头:“还行,没什么大碍。”

    但纪寒时却道:“郡主若是难受,我便在此处陪你,哪也不去。”

    “我是武将出身,从前也受过不少伤,哪有这般娇气。”苏清宴知道自己伤在哪里,她不想他太过担心,苍白的唇角牵出一点点笑意,想回握他的手,但发觉右手的指节筋骨麻木,始终使不上力。

    眼尾浮现几分倔强的湿意,她偏不愿展露人前,只是敛眸轻语:“我有些口渴......”

    “好,我去倒杯水给你。”纪寒时知她性情坚忍,从不与亲近之人言说苦痛。他也知道戳破会让她心里对手伤的事情更加介怀,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明明是两个感情内敛的人在暗自较劲,却也在努力用自己的方式回应彼此。所以,纪寒时才会格外心疼。

    瓷盏碰壁当啷响,纪寒时端了茶水,扶她缓慢坐起,后腰倚在软垫上,令她靠得舒服些。

    茶盏递到她跟前,语气有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郡主是不娇气,那现在可以自己拿着喝么?”

    苏清宴轻轻点头,伸出左手去接,但岂料指尖方才触碰茶盏的一瞬,纪寒时忽然收手,接着她撑在半空的手臂,将茶盏递到了她的唇边。

    他眼眸含着温煦笑意,又携着点欲要开解她的抚慰春风,义正严词地说:“如今我是医者,你是病患。郡主需得谨遵医嘱,不可擅自动弹。”

    “只要安心养病,伤口总有一日会痊愈。想喝水的话,我喂你便是。”

    苏清宴神色怔怔,被他忽如其来的严肃话语有所释然。眼尾的泪意困在眶边,化成了忍耐阵痛后的情动。

    她从不质疑纪寒时的医术,只是心悦之人就在面前,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狼狈。但她又知道,这几日昏沉不醒,她的痛和苦,早已在纪寒时跟前遮无可遮,藏无可藏。

    倒不如借此敞开心扉,袒露自己最真实的模样。

    知道纪寒时有意引导,郡主心底难免紧张,忍不住偷偷抬眼望他,低声而道。

    “听你的,纪御医。”

    旧时称谓,带着过去克己复礼的缱绻。苏清宴微微垂首,一点点喝尽杯中温茶,干涩的喉间逐渐浸润。

    茶盏被搁置一旁,纪寒时动作温柔地握着她包裹厚厚纱布的右手。

    眸光沉沉凝视,在苏清宴愣怔的片刻中,他虔诚垂首,像蜻蜓点水般,轻吻啄落在她的手背。

    那是怎样的情感与安抚,竟令苏清宴呼吸一紧,心尖颤栗。

    仿佛在这身临其境的一吻当中,身上的伤痛奇迹般被医者的妙手回春渐渐抚慰。

    苏清宴感到自己的耳廓正在微微发烫,连同一颗心都在悄然间加速跳动。

    就好像这一幕竟令她觉得。

    她即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合该放进手里,捧在心底。

    ······

    静谧的室内,昏暗的烛火晕出丝丝缠绕的暧昧氛围。

    纪寒时与她无声对视,碧色眸底像有一道涓涓细流,又似蕴了一汪寂静深潭,引她鼓起勇气,前往尽处,一探究竟。

    郡主没有眨眼,也没有说话。

    因她窥见了那双浮动情愫的眼眸中,有克制汹涌的爱意,正在蛊惑自己沉沦。

    苏清宴吸了口气,任由纪寒时继续牵引着她的手,轻轻覆盖在他的侧颜之上。

    男人的眉型深邃而舒展,长睫如墨。五官的线条干净明朗,恍若千雪山川日暮交替时的动人景致。虽整体气质蕴藏着几分冷峻,但触感却是意外温热。

    他目光逐渐变得沉暗,但侵略危险的欲念被揭露时,却是意外显得克制。

    纪寒时是担心她身上的伤。所以甘愿饮鸩止渴,在她意愿之下俯首称臣。

    苏清宴读懂了其中的深意,明白纪寒时愿意恪守底线的本心。

    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不过,重逢后的思念有时也需要宣泄口。

    她愿做那个解除他枷锁的人。

    “纪郎,要接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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