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可否让我看看那只野貂?我昨日正丢了一只银色的。”江抚月急道。
“自然可以,令和,带付姑娘去后厨看看。”李徇点头。他正想去整理一番“遗容”呢,得多披几件衣衫。毕竟免不了要被父王责罚,外衣被扯烂了也不至于太狼狈。
话音未落,令和已一把扯着江抚月飞快离去。
“别让他们去太久。”李徇冲晩香努了努下巴,晩香会意,跟了上去。
“世子,郭小姐那边似乎已经起轿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宗明低声道,“说是……是王妃请她来用膳。”
“她竟有闲心,亲自来捉拿我?”他嘴上漫不经心,脚步却不自觉地加快。
这边,江抚月和令和已赶到后厨。
只听剁肉切菜声此起彼伏,油锅里滋滋作响,一股热辣香气扑鼻而来。
“好香啊~”令和不禁连嗅几口。
那股肉香味自然也钻入了江抚月的鼻子。她脑中飞快掠过几个念头:“的确很香啊......”“灵宠煮了还能救活吗?”“他那么狡猾,不会就这样......”
转过灶台,她一眼便看见那只银貂正直挺挺躺在地上,舌头已从嘴里歪出。
脑中嗡然一空,只剩一个念头在回响:“善为......恐怕只剩我还能记住你了......”
“酌尘!”她失声惊叫,扑上去将貂儿捧起。
他的两只小爪子搭在前胸,双眼深掩在颊边软毛里,紧紧闭着。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身体还温热,应该是刚去没多久。
“老天爷,可怜的小貂......”令和别过去头去,不忍再看。
“你不是还要我归还妖丹么?我现在,现在就还你。”江抚月一时气急,强行催动灵气聚丹,没想到却无师自通地,使那些妖丹碎片缓缓向丹田微移了几厘。可惜她灵力太浅,那点微光仅维持片刻又四处溃散了。
“呜呜呜呜……我做不到!”她泫然欲泣,手一紧,捧着他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黑发人送银毛貂,先前对他有再多的怨气,此时也只剩下惋惜。
她将它捧近眼前,细细记住他的模样。
“……你想掐死本尊吗?”银貂忽然睁眼,看见眼前的江抚月,惊得登时便伸爪往她脸上拍去。
“你还活着!”江抚月惊喜叫道。只感觉什么软软的东西搭了下她的脸,不痛不痒的。
“嗝——”酌尘朝天打了个饱嗝,蹬了蹬腿,“我要下来!”
江抚月依言欲松手,他又道:“算了,允许你再捧我一会儿。”
“本貂方才一口气吃了十一个鸡蛋,有点晕蛋了。”
靠在她掌心片刻,酌尘总算缓过神来。先前他没走多远便觉得头晕眼花,浑身乏力,便寻了棵树歇息,没成想一觉醒来,已经被带到了这。
果然还是离不得妖丹,他暗忖着。
江抚月扫了眼灶台边,果然看见一地碎蛋壳。
“这貂没病哩?”旁边的大厨刚吩咐传菜,见状笑呵呵地凑过来。
“方才俺正要操刀,它忽地支起身扒着灶台在那吐,吐完病殃殃的。俺寻思这点貂肉还不够炒盆菜的,琢磨先养大了再说……”
“小乖乖,你是不是得谢谢俺救了你一命唷?”大厨阔面粗脖,膀大腰圆的,此刻却吊着嗓子,嘟着嘴逗酌尘。
这在貂的眼里实在太诡异了,他不自觉地往江抚月手心里缩。
——
李徇回屋更衣未毕,便听廊下仆役急报郭雪珠已到了王府。
等他匆匆赶到正厅,远远便见后母与郭雪珠坐在堂上,谈笑风生。
“不如她们自己结亲算了,倒也相敬如宾得很。”李徇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
他与郭雪珠成婚,得益最深的便是他后母一族。而后母与皇后同出一门,心思如何,早已昭然若揭。
苦了他父子二人这些年小心周旋。他在学堂里整日插科打诨,生怕与太子走得近了;父亲更是痛恶朝堂上结党伐异之象,凡事谨慎自守。
可皇帝近年来潜心道术,似有让权之意。太子虽是嫡长,这两年治水却屡屡无功,圣眷已衰;二皇子乃太子胞弟,三皇子又得瑞贵妃在后宫相护,皆非善茬;更别说除他父亲外,尚有两位正当盛年,手握兵权的亲王......
左相与那两位亲王素来不睦,近日又暗中推举二皇子,皇后趁势递了几句软话,皇帝便也点头允了这桩亲事。
李徇暗叹一声。
这庙堂之上,风云渐起,便是无有立场,本身已是立场。浮沉之间,由不得他。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便甘愿将婚姻与自由,尽数作了旁人筹码。
郭雪珠垂眼理着茶盏,听他与王妃说了几句场面话,才掀起眼皮问候:“世子安好?”
“劳郭小姐挂念。”李徇咬牙道。从小到大,他最讨厌她这般态度,忽冷忽热的。需用他时,便一口一个脆生生的‘逸儿表哥’,转瞬却又如这般冷若冰霜,连句好话都欠奉。
他又哪儿招惹她了?罢了,今日过后,他也无需再为此费心了。
“既然世子到了,不如即刻请复先道长合算吉时?”郭雪珠淡淡道。
哼,这般急着要我难堪?李徇见她言辞冷淡,便要表现得比她更冷上几分:“正好,省得误了晚膳。”
听他语中带刺,郭雪珠心头火气更窜高一截。哼,便这般急着要败坏自己名声?
她一脸不耐,忽又转头柔声提醒王妃:“姑母,时候也差不多了。”
王妃回过神来,目光犹在这对璧人间转了一转,才清声道:“是了,速请复先道长入内。”
女侍很快便引着一位青袍玄冠的老道步入正厅。
“贫道见过世子、王妃、郭小姐。”复先道长拂尘一扬,老神在在地施了个礼。
他双眼骨碌碌转着,扫过堂上诸人,心中已有计较:待会只需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便由郭小姐自己发挥。事后有人追问,也不过一句“老道话没说全”就能糊过去。
至于这位世子……观其面相和命盘,绝非沉溺声色之徒,反倒似个痴情种。
世子莫怪,老道我是个软骨头,挡不住郭小姐要给我道观翻修屋顶的好意。想到这儿,他一边摸向袖中,正要取出卜具,指尖却碰到一块隐隐发热的令牌。
“有妖精!”他脱口惊呼。他那令牌遇妖即热,顷刻便烫如烙铁,他急忙将它甩了出去。
“哐啷!”
堂上三人一齐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郭雪珠一愣,她本还想给李徇留点颜面,只让道长说他二人性情,流年不合云云——既然他如此不自重,她又何必替他周全名声?
只见道长又掀起道袍下摆,抽出系在腰间的罗盘,又俯身从鞋帮里掏出几张朱砂符箓。
“那妖在此方位!”他举着嗡鸣颤动的罗盘,径自朝着江抚月所在的院子疾行而去了。
“好精湛的演技......”郭雪珠暗赞道,“这银子花得不冤。”
“好生拙劣的由头......”李徇嘴角一抽,腹诽不止,面上却依着她演下去。
他侧首抱臂,斜睨身后人道:“走?跟上去看看?”
“世子先请。”郭雪珠不紧不慢地跟上。
“逸儿,小心些!护着雪珠啊,为娘便不去了。”王妃扬帕掩唇,笑得意味深长。早听闻复先道长道行高深,行事素来乖张古怪。青天白日鸟语啁啾,哪来的妖精?怕是带着他们一齐去寻月老呢!
复先道长赶到院子时,正见江抚月手忙脚乱地拉开地上扭作一团的灵儿和酌尘。
猫毛貂毛漫天乱飞,令和趴在一旁,急得快哭了:“别打啦,后厨已经在做新的红烧肉了……”
门口忽然多出个人,一大一小一猫一貂动作齐齐一滞。
“这……”复先道长怔住了。他还以为会撞见什么穷凶极恶,正在做乱的大妖呢。
江抚月见他一身道士装束,再瞥见随后赶来的李徇正对着她使眼色,顿时心领神会。
她理了理鬓发,把灵儿和酌尘捞到怀里,施礼道:“世子,奴婢无能,又没看好您的小宠,才追到这个院子来。奴婢……这就去领罚。”
说罢,还怯怯地瞟了郭雪珠一眼,作势便要退下。
“去吧。”李徇微一点头,配合道。
郭雪珠虽早知李徇是做戏一场,但目睹他院中真有旁的陌生女子,心口仍无端蹿起一丝酸涩。
“慢着。”可她的目光仍忍不住落在了江抚月身上。
他既然选了她来做戏,也不是没有缘由的罢?原来,李徇喜欢这般模样的女子。
“抱歉,姑娘请留步。”她出声才觉自己语气冷硬,便压下心绪,挤出笑意问道,“姑娘这一身,倒不像寻常丫鬟穿戴?”
“我......奴婢.......”江抚月装惊慌失措道,低头瞧见怀中灵儿与酌尘瞪大的眼,便演得愈发起劲。
“李逸他,不...世子他......”她眼眶微红,朝李徇投去求助的目光。
可李徇正吩咐宗明将令和带走,一时没接上腔,又迎上郭雪珠冰刃似的眼神,心头一慌,早编排好的说辞竟卡在了喉间。
而一旁的复先道长终是厘清了现况:这女娃,还有那猫与貂都是精灵,只不过不知谁身上夹着妖气。
昭国境内的大妖他早誊录在册,眼前这几个却来历不明,得尽快带回去查明来历、训导一番,可不能乱了凡界秩序。思量着,他便抽出别在腰间的葫芦。
"小妖们,看这!”
江抚月、灵儿、酌尘下意识循声望去,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形顿化流光,尽数被摄入了那葫芦中!
“嘿嘿,郭小姐,这回是老道搞砸了。现下另有要事在身,容老道先行告退!”
拂尘一扬,复先道长闪身便没了踪影,只留李徇与郭雪珠兀立在空庭之中,面面相觑,半晌无言。
良久,二人同时回过神来,才发觉这竟是他们相识以来,头一回这般长久地对视。
心头皆是微澜乍起,忽又齐齐扭头,避开了彼此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