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听很久没有应声。
这些,她从未想过。或者说,她不愿意去深想。
松月凉曾说过,他并非历尽千辛万苦飞升而成的妖神,没有经历过飞升应该经历的种种轮回和劫难,是个至高无上却不知疾苦的神明。他说自己并不该单单稳坐高台,应该做的还有很多。
但他生来就是上位者,两千多年身居高位,怎么可能真的是个闭目塞听需要她来帮忙给妖族办学堂的懵懂少年呢?
“所以,松月凉,办学堂不需要你亲力亲为,你只需要发号施令,自会有人办妥。”
这样看来,不管是族学毕业还是天界考公,她这蜗牛一样的进度,倒像是个笑话了。
“我觉得印蛇族的族学或许不适合我,我应该把重心放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
“不想去就不去,明天我就让律启去讨承传阁的入阁玉珏。你直接进承传阁就行了。”
松月凉只当她是为了那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伤心。
满听摇了摇头,“松月凉,我是觉得,我应该先把实习的本职工作做好。”
不对,这怎么听起来像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了?
“我觉得我可以去教那些更需要我教的没有那么厉害的妖族的孩子。别的,我可能没有那个能力……之前,双清跟我说,她从印蛇族的族学毕业,用了三百年。考天界的公务员,用了五十年。我……我可能活不了那么久。”
满听自嘲地笑了笑,“别说活了,红颜易老青春难在,二十年我就已经是一朵要凋谢的花了……那时候……”
你还……还会需要我吗?
松月凉沉声问,“族学有人欺负你?”
难道除去律启说的那些,小满还受别的委屈了?
“?”
他的话题转变太快,满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见她一脸懵,松月凉倒是放了些心。
她没有被欺负,没有被那些流言蜚语影响就好。
“你不会凋谢的。”松月凉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勿忧虽然不能让你飞升、成仙,但让你青春永驻长生不老还是能做到的。”
他其实很想说他不会看着她变成一朵要凋谢的花,他能办到的不止能延缓她口中所谓的凋谢。
但他知道,小满并不喜欢这样,或者说是惧怕这样。经历使然,她对于轻易得到的东西,总会伴随着强烈的不安全感。
但满听猜到了松月凉原本的意思。
“松月凉,你给我的东西,是随时都可以收回的。”
“有些东西随随便便就给我了,也可以随随便便收回。”
松月凉有时候很希望满听不要那么聪明,那么通透。
他叹了口气,“所以我没有直接给你。”
“小满,你现在什么都不用想,用你自己的方式好好学习,慢慢学习,很多事情你都可以慢慢来。”
“我保证——”
松月凉从未这么认真。
“你不会独自凋谢的,我会陪你一起。”
——你不会独自凋谢的,我会陪你一起。
满听的心跳放慢,又慢慢加快,她决定再问一次。
“松月凉,你是不是……”
“吱呀——”
传送门打开,律双清满面寒霜地踏进流光阁,打断了满听将要问出口的话。
松月凉:“……”
他真是服了这一对了。
“妖神大人?”
律双清心里压着事儿,并未察觉松月凉的不悦。
她看到远处荡在树枝上的律启,沉吟片刻,弯腰鞠躬,“多谢妖神大人出手教训律启,我会跟其咎阁的长老们说的。”
“……”
他这是又便宜律启了。
是了,按照印蛇族族学的规矩,律启在族学内私斗,免不了受责罚。
他出面“罚了”,其咎阁也就没有理由再插手了。
律风跟满听说过,其咎阁是掌管族学惩处的。
满听问:“律启怎么了?”
律双清看向满听,安抚道:“没事,是我错怪他了。”
传那样的流言蜚语,那群人确实该打,只不过不该是律启动手。
律双清这么严肃的人都这样说了,满听也就放下了心。
她问:“双清,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零食?明天我要下山。要不……一起?”
律双清愣住,然后很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她从未出过印蛇族。
松月凉的心里又酸了。
除了他,谁都能跟小满一起下山。
回到拨云处,熊出已经将饭摆好了。
松月凉一直等着满听将没问完的话问出口,但她好像直接忘了。
他气闷地用指尖在桌子上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圈,诅咒律启。
“阿切——”
律启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挂在了树上。
“度——西——”
“你应该感谢妖神大人。若不是他这样不痛不痒地惩罚你,你就真的要进其咎阁了。”
律启循着声音才看到律双清,她安安静静坐在廊下的暗处,不知道坐了多久。
“哼!”
律启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窝在了树杈上。
除非律双清求他,否则他今晚是不会下去跟她酱酱酿酿的,他才不要服务这种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的女人。
-
印蛇族族学,承传阁。
门口的两个守卫不停打着哈欠,你传染给我,我再传染给你。
好不容易止住,左边扛刀的人噙着两眼泪道:“藏夫子已经进去好几天了,他老人家不困吗?”
右边扛着斧子的人生无可恋道:“藏夫子应该在找什么很重要的记录吧?找不到是不会出来的。”
“我记得上次进去这么久的还是律启大人,都两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找到了找到了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哈哈哈哈——”
藏夫子扛着一本巨大的书跑出来,眼镜歪了,拖鞋也丢了一只。
“我记得上次这么激动的是律启大人。”
“但是律启大人没有眼镜,也没有丢掉拖鞋。”
“那是因为律启大人不穿拖鞋,鞋——哎哎,藏夫子您先别跑,您的拖鞋大概丢在哪个位置啊?我们找到了给您送过去——”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律夫子已经跑没影了。
“得……咱俩慢慢找吧……”
“找吧,找到了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藏夫子一直从承传阁跑到了不动阁。
进了不动阁,藏夫子扛着巨大的书一路小跑一路喊。
“你们这些老家伙快过来看看!快看看这是不是小满那孩子。”
“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这本书是活的!小满那孩子是会躲着人的。”
不动阁都是族学中德高望重的夫子。
“什么小满?”
“藏老头你最好真的有什么事儿。”
“什么活的?什么躲着人?”
“一大把年纪了还咋咋呼呼。”
藏夫子将书放在桌上。
不动阁的夫子们凑了过来。
“又是惊鸿上神的书桌?”
“不是我说你,隔几百年你就扛本书出来,见了鬼一样地给我们看,还不死心呢?”
“非说这书里有个东西会跑出去玩,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见。”
这本巨大的书上,是惊鸿上神留存的一些绘录。
惊鸿上神是混沌初开时的上神之一。
她陨落后,随身之物皆按她的意愿化为万物之始。书桌上的碧玉洗砚落入落日湖,万年来所释妖力滋养了妖族,后自成神迹,化为妖神度西,引导妖族同心同力。
藏夫子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翻开书。
找对今天的页数,他闭上了眼,就不信这次那碧玉洗砚里还是空的。
“我看看,果然,你又让我们看妖神大人当年在惊鸿上神书桌上当洗砚台的往事……”
“能不能让我们看点儿新鲜的?藏老头儿啊,你这么喜欢研究妖神大人,直接去度西岭,每天盯着妖神大人做日常绘录吧?”
藏夫子并不理会,他的眼睁开了一条缝,又突然瞪大。
他激动地指着桌上的碧玉洗砚,“你们看你们看你们看啊!”
不动阁的夫子们都盯着他的脸,“咋?”
“你们看书看什么我的脸。你们都仔细看看,碧玉里面躺了个什么?”
不动阁的夫子们这才低头看过去,同时瞪大了眼睛。
——原本只是摆设的碧玉砚台水波荡漾,里面有个小东西游来游去。
“真有!”
“是个小美人鱼。”
“这……以前确实没有啊?”
“所以这么大的洗砚台不是摆设,是惊鸿上神用来养鱼的啊?”
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锦鲤色汉服小美人鱼躲在水里,好奇地看着几哥白胡子老头儿,朝着他们吐了一口又一口泡泡。
藏夫子老泪纵横,“我早就说!是你们不信我!我每次把书扛过来她就跑了,你们没有一个人信我!我这双眼就是找小满找瞎的。”
“哎呀!这么大岁数了,别哭了别哭了……”
“没瞎没瞎,只是浑浊了……”
“你受苦了,没想到惊鸿上仙的绘录里,竟然还有暗藏的乾坤。”
“小满?”
“这小鱼的名字?”
“好像有点儿耳熟。”
“长得还怪招人稀罕的……”
藏夫子抹了一把泪。
“你们瞧瞧这漂亮的可爱的脸,这不就是缩小版的小满吗?就是妖神大人让律启带回来的那个人类夫子,帮着妖族办学堂那个。我就说,妖神大人怎么会那么看重一个人类,原来是惊鸿上神自有安排。”
藏夫子在藏书阁看见满听的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
那种答案呼之欲出又出不来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藏夫子头疼了好些天。
三四天前,他突然想到惊鸿上神的这本绘录,想到了他找了快一千年的会跑的小东西。强烈的直觉让他直接一头扎进了承传阁,一本一本翻着有关于惊鸿上神的绘录。
碧玉砚台在很多绘录里都有,这小东西就在不同的碧玉砚台里游来游去。
每次他扛着让其他老东西看的时候,这小东西就跟故意的一样,消失不见。
今天终于让他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