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正殿中,静言和陶然犄角而坐,两人各自沉默,陶然有些不自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
一刻后,杨绪从寝殿出来,展平挽着的袖子,抬眼看了看殿中二人的神色,在静言面前跪道:“禀贵妃娘娘,姑娘她……”
他和陶然对视一眼,垂眸道:“姑娘有滑胎之相,孩子没有保住。”
陶然立时激动而起,神色悲惊,眉头紧锁。静言皱眉道:“你说什么?滑胎?”
杨绪觉出她全然不知此事,只见静言立时用眼睛去瞪陶然,面上一副不可思议,又兼具愤丧的神情,倒叫自己这个局外人不知该看还是装作看不见。
她怒视陶然一阵,又像是不想在杨绪面前失态,抑着情绪坐下来。
半晌,她喘着气问:“孩子为什么没保住?”
杨绪道:“姑娘似乎有中毒的迹象,手臂皮下渗血,脖颈和胸前也有类似的症状。”
“什么毒,”静言紧张问。
“具体还不知道,看着像是风疹,又像是血络之症。”
她闻言,身体不自觉地往后一靠,眼色乱转,嘘声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陶然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就要往寝殿去,静言叫道:“你站住!”
他方背对而立,静言又问杨绪:“你过来看看,本宫可曾中毒?”
“是,”杨绪应道,起身上前察看端详,又取来银针,轻轻钻进静言的腕脉,取出来看,半晌道:“娘娘身上也有毒,只是和姑娘的不是一种。”
陶然惊异转身,荷青闻言再也忍不住,跪下哭道:“娘娘饶命,姑娘早就中毒了,她不肯看太医,怕给凤仪殿嫌麻烦,强行用热水把风疹压下去了,娘娘,奴婢实在不知姑娘有孕在身,这才没有告诉您。”
“你起来,”静言颤声,又问杨绪:“本宫中的是什么毒?”
“银针入寸关尺发黑,似是汞毒,也可能是硫银之毒……”
“那本宫的孩子,”她皱眉捏腹。
“娘娘放心,此毒用量非常低微,刚才臣已把过脉了,娘娘龙子阻碍。”
静言放下心,又急问:“那为什么我妹妹……”
她觉得言语有失,拿眼睛去看陶然,又想既然静堂交待让杨绪看病,倒像是颇为信任,又不便说什么。
杨绪很是有眼色,装作听也不见,只道:“娘娘有孕良久,胎相已大稳,加上体质康健,此毒还未深入骨髓,自是无大碍。姑娘身体孱弱,还未调养得宜,原是不宜有孕的,那些破血之毒用量不轻,加上初初有孕,胎象本就不稳,孩子就算保住了,恐怕也生不下来。”
陶然闭目,深深喘息,拳头捏紧,悲闷交加。
静言点头,问道:“那今后有孕,是否有碍?”
“胎血已经落下,清理干净,只要姑娘用心调养,心情舒畅,她还年轻,没有大碍。”
静言和陶然一起放下心来,她点点头,问道:“本宫和姑娘的毒,是如何中的,杨大夫可说得出?”
“汞毒以食入胃,娘娘所中之毒,问题出在饮食汤药上。姑娘的,却不大好说,若是入口,方快些,可若是长期接触肌理,也有渗入之嫌。还请娘娘稍安勿躁,待姑娘醒来细细问过,便也知晓了。”
静言默然半晌,勉强道:“本宫知道了,荷青,带杨大夫下去开药方。”
两人拜过,缓缓走出正殿。
殿内独留静言与陶然二人,她面有愠色,秀拳紧捏,陶然回身过来,在静言面前跪下。
“臣有罪,罪该万死,还请娘娘责罚,要杀要剐,臣绝无怨言。”
她抑了半天,颤声道:“起来。”
陶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静言闭目:“颜颜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竟然肯这么做,就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和她之间的事,本宫不干涉。”
陶然低头皱眉,心中一阵难受。
“但是陶然,本宫希望你看清楚一件事。”
她道:“那就是,你的孩子没了。不论朝中有多少人,他们各自怀了怎样的心思,有没有害你,你的孩子没了,就是铁证。”
她不安,起身来回走:“我们家背景复杂,于你而言颇有连累,陶然,本宫心里非常感激你救了颜颜,也救了本宫。”
“娘娘深明,”他皱眉,“臣没有娘娘想得这么好,不敢奢求娘娘原谅。”
“本宫没有资格原谅你,你无力保护的是本宫的妹妹,”她有些泪目,“陶大人,本宫家道中落,心中之恨,恨不能剖腹取子,就算如今恢复了位份,位同副后,也是一样的。”
她扶他起来,推心置腹道:“一个女人肯替一个男人生孩子,必定是十分爱他,以颜颜的个性,但凡少一分,这孩子都有千百种可能不会怀上,本宫不求你其他,只求你真心实意待她,不要辜负本宫的妹妹。”
他眼睛也湿润了,暗暗点了点头。
静言擦擦眼泪,说道:“皇后娘娘去了,从今往后,本宫便是大人的倚仗,同样的,大人也是本宫在前朝的倚仗。这个世道,容不得大人再置身事外,否则,这个孩子就是下场。如若大人仍想作壁上观,全纯臣之道,你们还会失去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甚至本宫的孩子,都未必能保得住。”
陶然颔首,心中震动。
静言道:“好了,你去看看她吧。”
寝殿中,静堂微微有些苏醒,神情茫然地平躺在床上。陶然身着官服,一步步走进来,静得几乎悄无声息,她却还是听到了。
她侧头去看他,不知为何,眼泪顿时如溪流般涌了出来。这么久的日子,委屈、痛苦、自作坚强,在见到他的一刻通通溃败,翻涌而出。
陶然快步过去,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对不起,”静堂嘴唇发白,浑身颤抖。
他用唇去吻她的额头,手臂越发把她圈得更紧,和她一起流泪。
“对不起,”他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
他痛苦,皱眉,满脸润湿,呢喃着去吻她,吻她的脸,鼻尖,唇:“我们回家吧,好吗?”
两人四目相对,神情悲戚:“跟我回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没有人再会约束你,也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陶然,”她无比虚弱,淡淡道:“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一起去江南,好吗?”
他看她,眼中有些不解。
“我不想在这京城,不想看见皇宫,不想再做贵妃的妹妹,和季家的女儿。”
静堂哭得泪眼朦胧:“你喜欢当官,我们便到江南去做官,就算京都烦扰,但天高地远,终是一方自由天地,大可作为。我们不必再受权臣的威胁,皇帝的挟制,后宫的娘娘又如何,一堆肮脏的手段,我当真是倦极了。”
她捧住他的脸,认真问道:“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陶然满眼悲伤,并不回答。他轻轻替她拭泪,冷静了片刻,问道:“颜颜,今天就跟我回去,好吗?”
她眼珠转了转,深深看着他的脸,继而落寞下来,点了点头,企图独自转过去。
他却不许她一个人,强行将她扭过来抱住,抚着她的鬓发:“我爱你颜颜,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我求求你,跟我回去,让我保护你,照顾你,不要在这吃人的后宫,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颜颜,对你……我总是放心不下。”
她缓缓闭眸,什么话也不再去说。半晌睁眼,又道:“现在还不行,还有一件事,我还没有做。”
“什么?”
她却不答,只是笑笑,轻声问:“你刚才说的话真好听,陶然,能再说一次吗?”
“我爱你,”他道,“爱到骨子里那种爱,绝对抛不下你的那种爱,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你后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放心不下。”
她含泪看他,点了点头,颤声道:“这就够了。”
陶然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吻着她,闷声闷气道:“答应我,从今天开始,好好吃饭,好吗?宫里的菜要是不喜欢,我就叫人从外面给你送进来。”
他握住她的手:“还有,以后有事不许瞒我,颜颜,我们有过孩子,从今往后,就是一个人了。请你试着信任我,依靠我,过去没有做到的,以后我都还给你,好吗?”
静堂点点头,在他的怀中靠得更紧了些。
待她睡后,陶然方出来。正殿中,杨绪仍在替静言扎针,见陶然出来,静言温言道:“本宫的身体还需要杨大夫照顾,荷青,带杨大夫去他的寝殿,好生安排,不得怠慢。”
杨绪闻言只能匆匆收了银针,行礼下去了。
陶然脸色沉沉的,对静言行礼道:“娘娘,祝长风得陛下恩准,前往西域带回敦睦亲王的遗体,已经出发半月有余。”
静言见他极其上道,心中快慰。想了想,问道:“他现在约莫在何处?”
陶然细细算过,道:“此次出行是轻装使团,驿站换马,朝中暂未收到最新驿报,最快约莫到西洲一带。”
静言起身:“他这次去,定能打探到阳儿消息,只是此人行踪诡秘,本宫信不了他。陶大人,颜颜说,你有商队在西域贸易,本宫需要你的人带一封口信过去,找到季阳,告诉他京中状况。”
“是,”陶然道,“季将军如今任军中百长,娘娘可知?”
静言心中震惊,深知静堂为了自己孕期安稳,便瞒下了此事。此刻忍了忍,方道:“本宫知道。”
她像是突然变得很落寞,陶然不便去问,便道:“娘娘,这祝长风可是从前与颜颜认识?”
她回过神来,如实答道:“他和颜颜订过亲。”
又见陶然神色有异,安慰道:“不过是很早的事了,祝长风小时候被敌军抓去,大家都以为他死了,婚约便做不得数。此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能因此记恨于他,乱了分寸。毕竟现在来看,他父亲同本宫的父亲同时死于朝廷清洗,他一切安好,于我们是有益的。”
陶然沉声,半晌道:“陛下恐怕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你说什么?”
“陛下此次派他去,一则敦睦亲王在外名为英雄,辱尸便是侮辱朝廷,需派个使臣前去讨要说法。二则,皇后娘娘薨逝,藩属国国主理应入京吊唁,左棠却是没有来,他此番前去,便是为了这两件事。”
“陛下想要杀他,自然不会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祝长风在朝中颇不安分,常有悖逆之言。陛下碍于京中流民,未能裁制于他,心中已经多有不满,至于不会让他回来,一面是我的猜测,一面也偶然得到了神捕司铁卫的碎语,这样的事,多半是交给严忍冬去做。”
静言想了想,便道:“此人虽是诡秘,却未曾伤我,我知道了,放心吧,此事交给我去办。”
陶然不知道静言有什么办法,却也有分寸地不再多问。
她道:“陶大人,你可知颜颜所中之毒出自谁手?”
陶然垂眸,说道:“谢家。”
她冷笑一声:“果然是这样。你放心,你的孩子是为了本宫而死的,本宫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她默默捏紧拳头,眼中露出肃杀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