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故人,不是她的未婚夫,只是一个寻常的食客,在她眼里只怕连对面这个不知名姓的搬运工都比不上。
他没忘记今日来的目的,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只得将心里的不满暂时压下,偏头不去看那扰他心弦的两人。
“来人!”从砚一震,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声音如此洪亮且蕴含着几不可察的怒意。
身后的官差领命,“是,大人!”
纷纷开始检查起谢舟他们刚搬上马车的东西,还有人去查看桑榆船上的东西。
站稳的桑榆不明所以地看向颜卿书,“颜大人,您这是?”
“例行检查。还望桑掌柜见谅。“说完,也不等桑榆反应,颜卿书越过桑榆去看她船上的货物。
他拿起一个很有分量、外形奇怪,叫不出名字的砖头一般大的东西,问桑榆,“这是桑掌柜从洋人船上拿走的物什?”
“准确地说,这是我同对方买的。”
“买的?“这砖头一样的物事,扔出去能砸死个人,还长得这般奇怪,她买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们当厨子的,猎奇心里都比较重,我觉得这东西说不定可以当食材,便跟对方商量好用茶叶交换,该交的税迟点会自行去市舶司缴纳。这应该不犯法吧,颜大人?”
“桑掌柜无需紧张。市舶司的人等会会过来,本官只是例行检查外国船舶有无危险人等物事混杂其中入港,只是本官不理解,桑掌柜在此与外国船只交易,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了?”
桑榆向来是个想到便做的虎性子,这会才注意到周围密集的视线。是有点过于高调了,不过她买的又不是香饽饽的香料,那些已经被商贾们早早预定,也轮不到她。
她这次是捡漏来了,看中的是那些人看不上的几样农作物,这东西她感兴趣,还没人跟她抢。她只想着快点弄些回去增加食肆的菜肴种类,的确没顾虑到众目睽睽引人关注这一条。
谢舟也察觉到了,方才被桑榆吸引了注意力,没想到这一层,这里人多口杂,桑榆一介女子却能和洋人花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便敲定一桩生意,的确容易招人眼红,何况沧浪港有名有姓的商贾本就多,大家按兵不动,不外乎忌惮朝廷政策,私底下没少惦记和洋人做生意。
谢舟看了颜卿书一眼,这位县令大人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此番好意来提醒,他对桑榆道,“放心,等会先拉到船厂去,我跟我们东家打声招呼,晚上再拉过去你那边。“他东家本就受这洋人所托,派他们这些人过来帮忙,拉去船厂在外人眼中也没那么扎眼。
颜卿书自然也听到谢舟的话,目光看向对面,桑榆挑眉,略一思忖直接应下,“如此便有劳谢哥了。”
颜卿书见二人十分熟稔的模样,肚子里的话悄悄咽下,转而盯上桑榆船上之物,除了他手上拿的土黄皮的大板砖,船上另有头上长草、周身红彤彤的瘦长小棍子,带着泥巴足足有巴掌大的圆果子,“交上去的税可是要不回去的,这东西,你买它们,确定能用?”
“这买卖是我主动提出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即使亏本也怪不到大人身上,大人放心好了。”桑榆爽快回答。
颜卿书语塞,他不是怕被她责怪,只是见她如此草率就和陌生人,还是洋人谈成买卖,不免担心她是否太过轻信于人,怕她吃亏,不料她旁边的男人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替桑榆撑腰道,“大人只怕多虑了,我相信桑榆的眼光,她不是那等做亏本生意的人。”
桑榆调侃他,“谢哥这么相信我,该不会是在我手上吃过太多亏,吃出了心得吧。”
“……”听着两人一搭一唱的颜卿书感到自己仿佛是个局外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最后桑榆提着捡到的猪肚猪心还给那个洋人,谁知对方大手一挥,直接送她了。
她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将东西拿了回去,跟云家订的茶叶全部到货后,晚上和钟宁用小推车推去洋人下榻的客栈,顺便拎着做好的猪肚鸡。
猪肚鸡不难做,只是去腥味和熬汤上费些时间。
首先是去腥味,猪肚内壁经面粉搓洗过,污渍彻底清除后,又用盐水和白醋反复冲洗过,最后用葱汁浸泡揉搓,彻底去除了家畜内脏的异味。
在这之后便可以加凉水,将猪肚下锅,倒入切好的姜片、料酒烧火煮开,待水开后,去除浮沫后,就可以捞出来切成条状。
准备好药材:淮山、当归、党参、红枣、枸杞、玉竹,另外准备胡椒、姜片。
水烧开后就可以将切好的猪肚条和姜片放入,姜片能进一步去腥,开始煲汤,煮到将近两个时辰,汤汁逐渐变成白色,便可以加入洗净切好的农家土鸡块,以及准备妥当除红枣枸杞外的药材,继续煲汤半个时辰,加入胡椒、红枣,继续煲一刻钟,直至汤汁完全变成奶白色,放入枸杞和盐,至此便能出锅了。
猪肚鸡作为半道药膳,首当其冲的是它浓郁得将衣服都染上药香的汤味。
猪肚劲道有弹性,农家走地鸡嫩滑,熬出来的汤中药味加深了浓郁味,滋补养胃,适合秋冬天喝,不过最近沧浪县因台风的缘故,如同提前入秋,这个时候喝倒是也暖人心扉。反正刚出锅那会,桑泽钟宁桑盼儿是没少喝。
果不其然,开口就是自己不吃动物内脏的洋商,闻到猪肚鸡的香味压根拒绝不了。
对方意犹未尽,主动问起了桑榆是否专业的厨子,桑榆自然将自己在城中开了食肆之事告知,对方表示很有兴趣前去一尝,桑榆当然欢迎,还分别送了对方一罐蚝油、虾油、虾粉试吃,顺便介绍了食用方法食用场景。
后者才是她这次特地前来的目的。她有备而来,最简单的生菜、汤面为食材示范,成功征服了自己的第一个外国食客。
外国人饮食习惯寡淡,在现代桑榆去西欧进修那会,便领略过他们面包加凉白开的生活方式,哪怕最接近自己口味的西班牙菜也被她稍加改良了一番,征服了当地人的味蕾。
此次隔了时空长河,人的品味却相差无几。
真正的美食是畅行天下的名片。
无需文字雕琢,只需味道缠绕味蕾的刹那,故乡立马浮现眼前。
最简单的食材烹饪出最原始的味道,一勺蚝油,几粒虾粉,锦上添的不是花,而是陪伴,看似平常却最熟悉的食物海上灯塔般的无言陪伴,陪着他们跨过远洋,度过黑夜,划过风起云涌海浪无情亦有情的山水兼程。
桑榆打量着对方满意的神色,同一块来的钟宁相视一笑,至此方觉得这趟没白来。
原本云家知道她跟洋商以茶换未知货物的交易时,云锐对她居然不需翻译自己能跟洋人沟通吃惊不已,而后和桑榆交换了商业信息,主动告诉桑榆这洋人船长的来历。
原来洋人船长名叫汤姆,和他们云家在香料上有过几次合作,这次原本云家也跟他们订了不少香料,只是因此次在海上遭遇台风,船出了意外,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们云家能拿到的香料大打折扣,只有原来订货量的一成。
听到桑榆这次跟汤姆第一次见面就敢与对方交易,不由佩服她的勇气,好奇她买了些什么,得知是不起眼的农作物,心中的好奇消了大半,这玩意儿哪有香料值钱,并不认可桑榆的眼光,遂不以为意。
只是他跟汤姆也有交易在身,便提出顺便帮桑榆送茶叶过去给汤姆,不用她亲自跑一趟。可是桑榆很干脆地婉拒了。
云锐当了云家家主多年,掌管云家全国各地的香料生意,面上没点破,却敏锐地察觉到桑榆似乎有别的用意。
桑榆给对方吃下颗定心丸,“云二爷放心,我和贵商行现有的业务不变,蚝油、虾粉之后都会正常供应,当然你们后续有加量的需求,也可以提出,大家合作这么久了,知根知底,且云二爷的为人我也信得过,只要库存足够交货时间合理,我们一般不会拒绝。
只是之前调料的供应量受禁渔期所限,现在禁渔期已过,生蚝的供应量上来了,我总要为以后打算,沄水村的村民收入单一,能多条出路对他们而言也是好事,希望云二爷不要多虑。”
云锐听到与自家的业务如常进行,心里松了一口气,听到后面眉头皱得越深,想到近两日收到的消息,朝廷海禁政策近期有怕是所松动,他们这些和洋船交易的商贾显然是个大利好,不过桑榆一间小食肆的掌柜,又是从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没想到一介女子也关心国策时事,听她漏给自己的话风,怕是准备自己亲自上,搭上汤姆这条梯子,探索蚝油等调味料的海外销售渠道,这嗅觉跟狗一样灵敏,而且出发点还是为沄水村那帮目不识丁的村民打头阵。他也是商人,对此最是了解,毕竟钱嘛,谁会嫌多?初心不能说没有私,但肯定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之公掺杂其中。
一个女子短短时间内,从摆摊到县城开食肆,再到带动一村、多村加入打造海鲜调味料的上游供应链,能做到如此地步的着实不多。
不,除了她,这沧浪县还有一个。云锐脑海里闪过一个同样坚毅果决的伊人倩影,一个沧浪县所有男人隔绝在心房之外的女人,忽然记起永乐坊自己有一阵没去了。
面对眼前双目炯然有神,目光坚毅的女子,云锐不禁暗暗称道,眉毛上扬,笑道,“桑掌柜真是能者多劳,嗅觉灵敏。”
“云二爷谬赞,桑榆不敢当。”
如此一来,生蚝的渠道,从原来的赶海,到抛石养殖,到今后出海渔猎,已经有了多条渠道,虾粉亦是,虾粉和虾油目前只是小批量供应给云家,大批量外供则要等台风过后,恢复正常渔猎后。
前些日子刚开放出海那阵,桑榆将做虾油、虾粉的法子悉数公开给了教给了樊婆子、范二婶、林五娘他们,分为上午下午两班制,每人一天工作两至三个时辰,工作时长时段可根据每个人自身情况选定,由郑慧娘负责登记,桑榆每月过目,工钱按时辰给付,每半个月结算一次。
大家集合到桑榆在沄水村的家中,以之为作坊,收购沄水村村民们送来的海鲜,照着桑榆教的法子走上制作蚝油、虾粉之路,从事这条供应链的人多了,阵仗太大,后来甚至惊动了林村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