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买些花灯去放吧。”谢舟提议。
桑泽他们几个买了荷花灯,桑榆也买了一盏。
他们走到沧浪港时,海边已经来了很多人。
沿岸水上放满了河灯,像一条永夜星河。
天上明月高悬,一阵风起,千万盏孔明灯向高悬的明月飞去,近的如花开满城,飘得远的,像星辰一样耀眼夺目。
置身此时此地,拎着手中花灯的桑榆有种仰望星河宇宙的奇妙感。
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将火作为文明的象征,烈火炎炎,篝火燃烧,蔓上天边。火能寄身方正的孔明灯中上天,亦能化为荷花鲤鱼灯笼中一簇火苗,一点灯芯,许多渺小的火种汇合在一块,就能照亮黑暗的夜空,打破白昼只有太阳才能光照大地的天然障碍。
见桑榆不动,谢舟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桑榆回过神来,低头寻桑泽他们的人影,却没发现他们的人影,“他们人呢?”
“阿泽他们早放完了,和我姐她们跑去对面看杂耍呢。”
桑榆望对面一瞧,果然看到桑泽拉着桑盼儿和钟宁看着杂耍比手划脚,乐得模仿了几个简单的滑稽动作,谢瑶在旁边看着他们乐。
桑榆看着直乐,笑过后又嗔怪道,“怎么跑到那边也不跟我说一声,今晚人多,要是走散了怎么办。”
“方才过去前跟你说了,许是你光顾着看孔明灯了,没听见。”谢舟笑道。
桑榆怀疑道,“他们有说吗,我怎么没听见?”
“有,我作证。放心吧,有我阿姐看着,没事的。”谢舟接着说,“我们放河灯吧。”
桑榆看准了水面上河灯的流向,寻了个空位,刚要蹲下,谢舟已经放完了他那一盏,桑榆手臂没有他长,蹲在码头上伸长手够了两遍,也够不到水面,谢舟提出用不用帮她放,桑榆应允。
只是交出去的时候,桑榆猛地记起自己忘了在灯上写下心愿,忙拽住谢舟,这一拽没细看,手触到了对方温热的大手。
这天都一日比一日凉了,他这手怎么这么烫,便是酷暑之时,桑榆自己的体温也没这么高过。
男子和女子在这点上当真是不同,桑榆不禁想起前世在后厨,和他差不多年龄的切菜学徒在这样血气方刚的年纪,不是早早娶妻,就是沉迷给美女主播投钱刷礼物,连江一帆这种顶级颜控最近都频频往对面永乐坊跑,谢舟这人平日里除了出工干活,好像一概爱好全无,在女人的事上也无半点心思?
属实有点奇怪,难不成他对女人没兴趣?也不太像啊,要是没心思,方才在庙里他姐也不会偷偷给他求姻缘签。
桑榆一时没反应过来,对面谢舟却像被烫到一样缩回了手,胡乱将花灯塞她怀里,看天看地看河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自己烫到呢。
这人有时候反应奇奇怪怪的,桑榆浑不在意,跟附近同放河灯的人借了毛笔,在花灯上几笔写上愿望。
谢舟还以为她如此执着于发财,肯定会许愿财源广进,却见她提笔写下的是祈愿自己与家人平安之语,不由失笑。
桑榆问他笑什么,谢舟也不掩饰,直说了心中所想。
桑榆却说,这世间升官发财之事大抵尽人事听天命,前期可以靠自己努力,成与不成不过机遇二字,唯独这平安难以靠自己保全,所以只这一事需祈求上苍庇佑。
“你倒是看得开。”
桑榆心道,那是当然。你要是如我那般猝死过一回,肯定也会如我这般惜命。
谢舟放了河灯,桑榆满意地看着承载祈愿的河灯随着水流,离岸边越来越远,汇入成片河灯汇聚成的海洋,问谢舟方才怎么未见他写下心愿。
谢舟沉默了会,终是回答,“在心里许了。”
桑榆望着天上的明灯,饶有兴趣问他许的什么心愿。
海风轻拂,夜凉如水。
海边没有对面街上看热闹的人多,没那么喧哗,是个说话的地方。
街头小巷人流如涌,青年男女如约而至,父母携稚童出行,不少人手中提着随处可见的兔子灯,泛出的灯火将挺阔而立的人照得忽明忽暗。
谢舟半边脸映得烫红,似是鼓足了生平所有勇气,将周身气力注入那个名字。
“桑榆。”他突然道。
桑榆刚跨出一步,就听到身后的谢舟叫住,她回身看他。
她应了一声,语气流露出几分不解,“怎么了?”目光粘在天上的点点星灯上。
“你刚不是问我许的什么愿吗?”桑榆看都没看他,望着比平时亮了一倍不止的夜空,只觉得平时说什么都淡淡的声音此刻变得柔和,她轻轻“嗯”了一声,不觉有何异样,下一秒清晰的话语一字一顿传来,“我的愿望是你。”
桑榆心脏漏了半拍,瞪大眼睛,垂眸看向对面声音平静的人,撞入一双清亮无比的深眸里,谢舟眼神温柔,漆黑的眸子如一池秋水起了微澜,一眨不眨注视着她,似乎等她这个对望的眼神,等了很久。
虽然她眼神里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这在他意料之中。
但,她终于看他了。
不是作为相识相知的山上的老邻居,不是同乡,而是当作一个爱慕她的男子来看待。
颜卿书趁着今晚中秋佳节有庙会,想来古画摊子捡漏一些平时难寻的字画,没想到在桥上看到了这一幕。
桥下的人站在那个莽汉身边,看上去愈发小鸟依人,她望着天上的花灯巧笑嫣然,一如昔日在书房为他红袖添香的模样,而她身边那个莽汉深情款款与她对望,似乎忘记了今夕何夕,令他想起字画上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缺人间无数。
最近颜卿书很不好过,尤其是这两日。
今日本是中秋团圆佳节,可在方才的饭桌上,他却与母亲又一次生了龃龉。
颜卿书虽然在京城仕途不顺,自请外放到沧浪县,可这中探花却是实打实的光宗耀祖的大事,颜母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荣归故里扬眉吐气的机会。颜卿书知她性情如此,劝阻无用,索性托了外出赴任的同僚,南下时顺路捎他娘一阵。
颜母回老家打肿脸充胖子出了回风头,这才愿意从老家来到沧浪县,住进县衙。
可惜刚来的头三天母子二人便闹了两次红脸。
母子二人每次话不投机都有关颜卿书娶妻成家之事。这次亦不例外。
颜卿书自从在京城因她母亲屡次运作自己的婚事,包括后来擅自退亲,在丞相之女婚事无疾而终后,心思活络,又在京城多方贵妇聚会上活动,想牵线自己与尚书侄女,在颜卿书外放的诏令正式下来,这才止了心思,将矛盾转移到儿子擅作主张自请外放之事上。
颜母几次三番指责儿子沉不住气,待他攀上根基深厚岳家作为靠山后,还怕在京里谋不到好前程么,这么火急火燎地自请外放,而且还是外放到沧浪县那种鲜少人愿意去的边远南蛮之地,直骂儿子魔怔了,不为自己和家族的前程考虑。
颜卿书冷笑而不解释,只是闷头让下人收拾行李准备南下。
朝堂风云变幻暗潮汹涌,太子和五皇子的皇位之争岂是一朝一夕的事。太子仁厚,受其母,出身市井的皇后影响,多能体恤黎民百姓之苦,治国政策温和,辅政期间多条国策轻徭薄赋,利国利民。他私心偏向太子,然而却因支持太子的言论在朝堂上屡遭暗算打压,他自然知道自己此举得罪了人。
五皇子虽薄情狠辣但因母妃受宠,深受当今圣上恩宠,加之五皇子又善于收买人心,在朝堂上笼络群臣,势力不可小觑。五皇子私下曾想收他为己用,奈何颜卿书与他政见不同,并不买账,正因此原本对自己青睐有加的丞相疏远了自己,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只是他在京中根基太弱,人微言轻,在风云诡变的朝堂中,保全自己一家老小已足够吃力。这场明争暗斗的夺嫡之战,他无法舍身其中,只能暂居江湖之远,旁观千里之外的庙堂风云。
可这些前堂之事说与自己的母亲听,又有何用?她既不关心,也不理解,唯二关心的是他何时能光宗耀祖,让颜家重回太爷爷在世时的巅峰,以及他娶得一房高门显赫,足以与他匹配的妻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让她早日抱上亲孙。
中秋家宴上,颜母又旧事重提,拿出几个女子庚帖,说是她南下老家省亲途中遇到的,他那个同僚关系不错的远亲,有两个适龄的小娘子,模样家世不错,相貌是个宜男的,性子也温婉,她看着和颜卿书很合适。
颜卿书冷笑,回了母亲一句,“娘你当初也说过桑家的女儿模样不错,家世不错,性子温婉,看来娘亲心中的儿媳标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老三样,没什么变化。”
“既是如此,当初又何必舍近求远跟人退婚?”
颜母脸色变了变,“我儿如今可是探花,桑家那个小妮子没了她爹,不就是一个破落户小农女吗,她如何配得上我儿?”
颜卿书盯着菜盘上的甜醋松鼠鱼,他母亲从外面订的菜,一看就知道出自县里哪家酒楼,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华而不实,尝起来腻得慌,无半点鱼鲜的滋味,一如他如今的处境,他声音平静如水,“探花的虚名,不提也罢,说句不好听的,您儿子如今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您怎么知道是她配不上您儿子,而不是您儿子配不上人家?”
颜母淬了口,“姓桑的她也配,她倒是做梦都想嫁入我们颜家,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小门小户的,忒自不量力。”
颜卿书停下碗筷,桌子发出一声不和谐的摩擦闷响,“娘,您认为自不量力的女子,如今在整个沧浪县可是出了名的风云人物,您儿子我怕是拍着上好骏马都赶不上,这话以后快别提了,您不觉得丢份,我自己都嫌丢人。”
这话刺到了颜母,颜母知道自己先前行事多有不光明磊落之处,儿子这话分明是怨怼自己当初擅自退亲之事,而且明里暗里似乎流露出长那个愚昧的农家女志气,灭自家威风之意,她大为不忿,拍桌起身道,“站住,团圆之夜,你这是要去哪?”
颜卿书背对着自己母亲,停了停脚步,面无表情道,“儿子已用完膳,出去散散,娘你自便吧。”
然而,离了母亲跟前,那个麻木的自己重新恢复了些许知觉。
回想最近他下乡下海,从渔民农夫口中得知的点滴见闻,“桑小娘子”“桑掌柜”,那个名字如影随形跟在他左右。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