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晚吟被安排在了右侧最末的位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左侧正坐着沈昭宁。
更巧的是,两人抽中了同样的题目,画一副《竹林》。
见陆晚吟迟迟未动笔,沈昭宁侧眸浅笑,嗓音温婉,“陆姑娘不必紧张,随意画便是。”
这是试探。
长安贵女皆知,敬远侯府的陆晚吟虽通琴棋书画,却只懂皮毛,从未精研。毕竟以她的身份,宴席上无人敢逼她献丑。
可上一世,这些人以“教导”为名,硬生生将她逼成了样样精通的“闺秀典范”。
所以,沈昭宁想借此试探她是不是陆晚吟注定要失望了。同样,她也给她备了一份大礼。
陆晚吟抬眸,忽而莞尔,“沈姑娘,其实......我一直仰慕您的才华。”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沈昭宁怔了怔。但见她终于执笔,便也安心垂首,专心作画。
一炷香后。
众秀女陆续停笔。陆晚吟与沈昭宁几乎是同时搁下毛笔。
见沈昭宁望来,陆晚吟指尖轻点画纸,笑意神秘,“看来沈姑娘很在意我的画功?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嬷嬷们逐一检阅,对贵女们的画作频频颔首。轮到沈昭宁时,李嬷嬷更是惊叹,“沈姑娘笔法老练,已有大家之风!”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陆晚吟的画上,想知道这位乡下来的粗鄙女子,能闹出怎样的笑话?
李嬷嬷低头一看,陡然僵住,“这、这怎么可能?!”
其余嬷嬷凑近,亦是一片哗然。
秀女们窃窃私语:
“怎么了?该不会是丑得不能见人吧?”
“一个乡下来的村姑,自然是胸无点墨,连竹子都画不直吧。”
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偷瞄了一眼,顿时失声惊呼:“天!这画怎么和沈昭宁的一模一样?!”
沈昭宁指尖一颤,快步上前,也是当场愣住,“怎么会这样......”
画布上的画不论是墨色深浅、笔触走势、甚至竹叶的疏密排布都与她分毫不差!
陆晚吟在旁托腮轻笑,“沈姑娘,我说过的......我仰慕你已久。”
然而,更令人惊骇的还在后头。
接下来的几日,无论是书法、琴艺还是棋术,陆晚吟的表现都与沈昭宁如出一辙。
不是形似,而是神髓俱同,仿佛出自一人之手。
沈昭宁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
这些技艺绝非速成,定是经年苦练才能有此造诣,这足以证明陆乔不可能是她。
陆晚吟望着她眼底的惊疑,笑而不语。
怎么会不像呢?
上一世,这些琴棋书画,可全都是沈昭宁手把手,亲自教她的啊。
这惊人的消息很快传进祁楚的耳朵,他气得当场摔了书案上的砚台,“玄青,你说乔乔有多在意她,才能处处都学得一模一样。”
话音刚落,他又狠狠一拳砸在案上,“难道这些技艺朕就很差劲吗!”
玄青低头收拾着砚台,不敢作声。
同一时刻,瑶华宫内也收到了风声。
万嬷嬷正为柳苏芝梳理发髻,压低声音道:“那陆乔倒是个能忍的主儿,这些日子的折辱竟都咬牙受了。老奴先前倒是看走了眼,如今她偏在这面圣前夕出风头,若真让陛下瞧见那张脸......”
柳苏芝闭目养神,任由侍女为她更衣,漫不经心道:“嬷嬷既然担心,那就让陛下见不着便是。”
万嬷嬷眼中精光一闪,“娘娘的意思是?”
“父亲不是说不能杀她吗,那就毁了那张脸。”柳苏芝从妆奁底层取出一个青玉小瓶,递了过去,“这药无色无味,混在先前送的熏香里,能让她面圣那日彻底出不了门。记住,做得干净些,别像苏寒衣那个蠢货,害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万嬷嬷恭敬接过,“老奴明白。”
柳苏芝抬眸,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指尖轻轻抚过那张明艳绝伦的脸,低低一笑,“这后宫,只能有一张这样的脸。”
离面圣之日只剩三日,为了不引人注目,陆晚吟又搬回了先前的三人小屋。这几日玉秋可谓是处处小心谨慎,生怕被人钻了漏洞,害了自家小姐。
但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暗处的毒手。一觉醒来,陆晚吟的脸上长满了红疹子,玉秋捧着铜镜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怎么会这样,昨夜就寝前分明还好好的,奴婢检查过所有......”
崔玉瑶正对镜描眉,闻言转头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陆姑娘,这大约就是命数。”
李嬷嬷领着姜太医匆匆赶来。老太医把脉时眉头越皱越紧,又将妆台上的胭脂水粉一一验过,最后摇头道:“这是过敏之症。陆秀女近日可曾接触过什么特别之物?”
“绝无可能!”玉秋急得眼眶发红,“每道膳食奴婢都亲自查验过。太医,今日还要面圣,求您救救我家小姐!”
姜太医从药箱取出青瓷药盒,“若要彻底消疹至少十日,若强行用药恐留疤痕。这药膏每日早晚各敷一次。”
玉秋还要争辩,却被自家小姐轻轻按住手腕。陆晚吟平静地接过药盒,指尖在盒盖上摩挲出细微的声响,“有劳太医了。”
待姜太医告退,徐嬷嬷踩着时辰进来,目光在陆晚吟脸上扫过,淡淡道:“陆秀女这般模样恐惊圣驾,今日就不必去了。”
“可若错过今日......”玉秋还想再争,却被崔玉瑶一声讥笑打断,“怎么?难不成要你家小姐顶着这张鬼脸去面圣?若惊了圣驾,连累陆大人获罪,你担待得起么?”
陆晚吟握住药盒的手微微收紧,抬眸时,面上一片沉静,“崔姑娘说得是,我这般模样,确实不该面圣。”
“那今日你就留在撷芳殿好好养着。”徐嬷嬷转头看向崔玉瑶,语气缓和几分,“崔秀女,时辰到了,该动身了。”
待众人离去,李嬷嬷突然折返,含蓄问道:“陆小姐近来可有得罪什么人?”
陆晚吟唇角微扬,笑意却不达眼底,“嬷嬷心里清楚,我顶着这张脸,这宫里人人都会视我为敌。”
李嬷嬷神色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玉秋迫不及待说:“今日的事肯定是那苏寒衣怀恨在心,暗中使坏,对小姐下手。”
陆晚吟指尖蘸着药膏,轻轻涂抹在脸颊的红疹上,摇头道:“不是她。”
苏寒衣自那日害死了人,如今见了她,便如惊弓之鸟,哪还敢主动招惹?
“小姐知道是谁?”
陆晚吟抬眸,平静道:“你仔细想想,这几日,谁来过这屋子?”
玉秋掰着手指数,“沈姑娘、上官姑娘,还有苏姑娘。”
“漏了一个。” 陆晚吟轻声道:“郑姝。”
玉秋一愣,“可她昨日只是来送糕点,小姐一口未动,只有王姑娘和崔姑娘吃了。况且,她送完便走了,哪有下手的机会?而且之前苏寒衣害小姐,还是她来报的信。”
“你错了。越是看似老实的人,越容易被人忽视。”陆晚吟顿了顿,说:“若我没猜错,昨日的糕点,就是解药。”
玉秋大惊,连忙翻出昨日剩下的糕点,“那咱们现在就叫御医来验!小姐不能白吃了这个算计!”
陆晚吟摇头:“没用的。他们做得滴水不漏,糕点无毒,查不出什么。”
玉秋着急,“难道就这么算了?小姐今日错过面圣,往后更没有机会见到陛下了。”
陆晚吟眸光微动,“见过了。”
玉秋愕然:“什么?”
陆晚吟却不解释,只轻轻合上药盒,道:“枪打出头鸟,如今我已是众矢之的,避避风头也好。让她们去争、去斗,我们只需养精蓄锐,坐收渔利。”
见小姐胸有成竹,玉秋终于松了口气。
琼华殿
秀女们低眉顺目地跪在下首,上首坐着雍容华贵的柳贵妃和神色淡然的太后娘娘。主位空悬,众人屏息静候,不多时,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李顺福匆匆赶来,躬身传话:
“陛下国事繁忙,今日选秀事宜,全权交由贵妃娘娘打理。”
宫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陛下素来宠爱贵妃,后宫诸事皆由她执掌。可对秀女们而言,这却是晴天霹雳。众人面上强撑的笑意顿时垮了下来,眼中光彩尽失,唯独站在角落的郑姝,唇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与此同时,祁楚正召见姜太医,细问陆晚吟过敏一事的始末。
姜太医额上沁着冷汗,心中暗惊,陛下竟丢下面圣的秀女们,专程召他问询此事,可见对那位陆姑娘的重视。
“陛下,老臣已按您的吩咐,将最好的药膏给了陆姑娘,绝不会留疤。”
祁楚站起身,说:“回头再开两个方子,让御膳房做两个甜品以此名义送去,就说配合食用,清热解毒。”
姜太医连忙应下,心里却忍不住嘀咕,陛下为了安抚那姑娘真是煞费苦心,竟连这般牵强的理由都编出来了。
他退下后,玄青上前禀报:“属下查过了,陆姑娘确是熏香过敏。与她同寝的两位秀女提前服用了解药,下毒之人是隔壁的郑姝。她在后园花丛里丢的药瓶,里面的残留物与引发过敏的毒物一致。”他犹豫片刻,又道:“不过郑姝与姑娘素无仇怨,恐怕此事是受人指使。”
祁楚眸色一冷,“看来瑶华宫的手已经伸进了撷芳殿,既然对朕选秀之事如此上心,那就让李顺福传话,今日朕政务繁忙,选秀之事,全权交由柳贵妃定夺。朕倒是期待,她能送上什么惊喜。”
玄青心头一跳,不敢多言,只低头领命。
消息传回撷芳殿,玉秋长舒一口气,掩唇笑道:“小姐,您瞧她们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结果连陛下的衣角都没摸着,真是痛快!”
陆晚吟指尖轻抚茶盏,神色淡淡,“让你在宫外找人盯着程蔺,可有消息?”
玉秋凑近低语,“果然如小姐所料,程公子确实去了秦楼。不过路上被惊马冲撞,耽搁了时辰,等赶到时,周公子已被人赎走了。”说着忍不住抿嘴一笑,“听说程公子气得当场砸了半个秦楼,如今街头巷尾都在笑话这事呢。”
陆晚吟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这次总算是赶上了,只要等她在宫中站稳脚更,就能把周照惊接到身边来,程蔺再也没有机会伤害他。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玉秋匆匆出去打听,回来时满脸愤愤,“小姐,侍寝的旨意下来了,头一个竟是郑姝,她果然背叛了小姐。”
陆晚吟极为平静地拨弄着茶盏,“她是条好狗,瑶华宫自然会赏她这个头彩。”
此刻各秀女屋里早已炸开了锅。
“她郑姝算什么东西?一个鸿胪寺少卿的女儿也配抢在我们前头?”
“谁知道背地里使了什么下作手段,真真是不要脸面!”
在一片或嫉恨或鄙夷的议论声中,郑姝却恍若未闻。她精心梳妆完毕,一袭绯色纱裙衬得肌肤如雪,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从容不迫地登上了那顶象征着荣宠的轿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