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
郑姝在殿外候了许久,却连皇帝的面都没见着。
李顺福轻步走进内殿,对正批折子的祁楚低声道:“陛下,郑秀女已在外头候着了。”
祁楚头也未抬,朱笔在奏折上划过一道锋锐的墨痕,语气淡漠,“朕记得贵妃近来身子不适,太医院的药人不是用完了吗?新配的几副方子,正好让她去试试。”
李顺福眼皮一跳,心知这位郑秀女怕是触了逆鳞。往日侍寝的秀女,就算惹了贵妃不悦,陛下顶多也就是打发回去,今日却......他不敢多想,躬身退下。
殿外,郑姝见李顺福出来,眼中闪过一丝希冀,轻声问道:“公公,陛下可是要召我进去?”
李顺福面上不显,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陛下念你一片赤诚,今夜特有一桩要紧的差事交予你。”
郑姝脸颊微红,含羞带怯地福了福身,“但凭陛下吩咐。”
“那便随杂家来吧。”
她满心欢喜地跟着李顺福,却不想越走越偏,直至踏入一处弥漫着浓郁药味的偏院。里头炉火正旺,几名太医正忙着煎药,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郑姝心头一紧,隐隐不安,“公公,陛下是生病了吗?”
李顺福笑意不减,“陛下龙体康健,只是贵妃娘娘近日凤体违和。”
郑姝一怔,“那,我来这儿做什么?”
“试药。”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太医已皱眉看过来,将一碗刚熬好的汤药重重搁在桌上,“新来的药女?赶紧喝了,下一副马上就好。”
郑姝脸色骤变,下意识后退半步,“不,我不......”
李顺福一把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容抗拒,面上却仍笑吟吟的,“郑秀女,这可是陛下赏你的恩典。今夜过后,您便是为贵妃试过药的功臣,陛下自不会亏待你。”
听出话中深意,郑姝指尖发颤,终是咬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郑姝“留宿”乾清宫的消息很快传回撷芳殿,众人心思各异,彻夜难眠。
陆晚吟静坐榻边,低垂的睫羽掩去眸中情绪。良久,她才轻声道:“玉秋,熄灯睡吧。”
次日清晨,郑姝仍未归来。
崔玉瑶罕见地未出门,见陆晚吟醒来,冷声讥讽:“陆乔,你倒沉得住气,睡得挺香。”
陆晚吟慵懒地披上外衫,指尖拂过脸颊尚未消退的红疹,轻笑一声,“我这张脸如今这般模样,还有什么沉不住气的?倒是崔姑娘,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吧。”
崔玉瑶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陆晚吟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袖,“你难道不奇怪,郑姝素来唯你马首是瞻,为何突然越过你,成了头一个侍寝的人?”
崔玉瑶攥紧帕子,“你知道什么?”
“她比你更会讨瑶华宫欢心,这第一块肥肉,自然就赏给她了。”
“所以......”崔玉瑶极快反应过来,目光落在陆晚吟脸上,“这些红疹是她动的手脚?”
陆晚吟不置可否,只说:“崔姑娘应当比谁都清楚,在这深宫之中,家世门楣算不上什么,唯有圣宠才能让你做人上人。只是从前你能压郑姝一头,今后谁踩在谁头上,还不一定呢。”
崔玉瑶指节捏得发白,没有说话。
难怪前日郑姝一反常态,软磨硬泡哄她与王婉宜吃下那碟糕点,原来早就算计好了,拿她当刀使,只是这刀可不是那么好握的。
郑姝直至晌午才坐着轿撵回来。
进屋后闭门不出,匆匆唤侍女抬了热水进来,沐浴更衣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戴着面纱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从前她是众人眼中可有可无的影子,今日却成全场焦点。秀女们心中即便再恨再妒,面上仍堆着笑,围上来奉承。
“令柔,昨夜陛下宠幸你了?听说连贵妃娘娘当年侍寝,第二日也是一早就被送回来了呢!”
“郑妹妹,我早说你姿容出众,定是个有福气的。”
“是啊,往后可别忘了咱们姐妹。”
“我那还有一盒父亲从江南带来的玉露膏,最是养颜,回头给妹妹送去......”
......
旁吹捧声愈盛,郑姝心里愈慌。尤其是对上崔玉瑶那双冰冷的眼睛,她指尖微颤,正想开口解释,门口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喝。
“陛下口谕!”
李顺福手持拂尘踏入,众人慌忙跪地。
“郑秀女昨夜为贵妃娘娘试药有功,特封为贵人,赐居栖霞阁。”
满室静了静。
李顺福笑眯眯地扶起郑姝,“郑贵人,恭喜了,往后您就是栖霞阁的主子了。”
众人神色各异。
听到郑姝被册封贵人,心中都是一惊,毕竟跳三级,着实罕见。可再一听“栖霞阁”这个宫殿,又觉出不对,那地方离太医院最近,叫人不得不多想。
郑姝也意识到有异,脸色煞白,强撑着福身,“多谢公公。”
李顺福耐人寻味地看她一眼,“郑贵人往后的福气,还大着呢。”
待他一走,方才还殷勤讨好的秀女们瞬间变了脸。
“搞了半天,你昨夜根本没侍寝?在这儿装模作样骗谁呢!”
“我就说陛下独宠贵妃,怎会突然看上她?还一回来就沐浴更衣,装得倒像!”
“郑贵人?呵,怕是‘药贵人’吧!栖霞阁离太医院那么近,该不会日后专给贵妃试药吧?”
“还戴个面纱装什么装呢。”一位秀女突然伸手扯下郑姝的面纱,
“啊!”她一声惊叫。只见郑姝脸上布满红斑,左一块右一块,触目惊心。
秀女赶忙丢了手里的面纱,惊恐退后,“你、你这脸,莫不是染了什么脏病?滚远点!”
郑姝慌乱摇头,“不是的!这是试药后起的红斑,太医说过几日就——”
话未说完,突然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她踉跄着向前扑倒,发间的珠钗“叮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段。她狼狈伸手去够面纱,却见一只绣着金线的绣花鞋毫不留情地踩了上去。
“哎呀,真是不小心。”方才说要送她玉露膏的秀女掩唇轻笑,脚下却用力碾了碾。
紧接着是第二只脚、第三只脚......那些刚刚对她笑脸相迎的秀女们,此刻一个个从她身旁走过,每人都要在那面纱上留下一个肮脏的脚印。面纱很快被踩得乌黑,皱成一团,就像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尊严。
最后经过的是崔玉瑶,她居高临下地瞥她一眼,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郑姝蜷缩在地,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完了,一切都完了。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第一个侍寝,明明她都将她们踩在脚下了,为何还会落得这个下场......
夜里,乾清宫的轿撵又来了。这次接走的是一位名叫谢兰的秀女,可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只封了个常在的位份。此后数日,秀女们陆续被召去侍寝,家世好的封为答应,次些的封为常在。如此一来,郑姝的贵人之位愈发显得扎眼。
毕竟众人都被召去侍寝,但又没人真正爬上龙榻。唯独郑姝,因侍寝那夜替贵妃试药,就被破格封了贵人,生生压了所有人一头,也成为她们心中一根拔不掉的刺。
没过几日,郑姝的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她无宠无势,秀女们便肆无忌惮地欺辱她。起初只是送到郑姝房里的膳食不是馊了就是凉的。渐渐地,事情愈发恶劣,她的衣裙被人剪烂,床褥被人泼湿,半夜里,床榻上甚至溜进一条小蛇,最恐怖的是一日清晨,她如常梳妆,刚打开妆匣,一只僵硬的癞蛤蟆正瞪着眼睛与她对视。
郑姝脸色一白,当场吓昏过去。
这日,众秀女聚在院中闲谈,唯独陆晚吟还未曾被召去侍寝。
“要我说,贵妃娘娘宅心仁厚,竟想出这等主意,让咱们姐妹都去乾清宫侍寝一夜。”
“唉,说是侍寝,可谁真见着龙榻了?娘娘盛宠不衰,反倒衬的咱们像个笑话。罢了罢了,入宫前不就知道这些吗,如今强求只是徒增烦恼。”
“陛下对贵妃娘娘的情意,天地可鉴。连召人侍寝都戴着那个香囊,听说并非宫中所制,怕是贵妃亲手绣的,才这般寸步不离地贴身戴着吧。”
“难怪咱们连乾清宫的门槛都摸不进。陛下这是怕贵妃失望,才叫我们去做做样子罢了。”
“不像某些人,以为有张脸,就妄想肖想陛下,如今咱们这里就她一个,陛下连面都不愿见吧。”
“哈哈哈,再过几日群芳宴结束,咱们可都要搬出去了,她不会真要独守空殿做一辈子老姑娘吧?”
......
哄笑声中,玉秋气得将手边的花折断了,“小姐,她们简直欺人太甚!”
陆晚吟却兀自出神。
她记得,她也曾送过祁楚一个香囊。
想必早不知被扔在哪个角落里积灰了吧。
从入宫后一直不曾召见她,他倒是真沉得住气。
早知如此,当初那堆东西还不如送给狗。
至少,狗还会冲她摇摇尾巴。送给祁楚,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
祁楚在大殿来回踱步。
“你说她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玄青垂首侍立,暗自腹诽:陆姑娘如今不过是个末等秀女,再着急又能如何?难道还能自己跑到御前求宠不成?
祁楚仿佛能听见他的话般,立刻答道:“她从前没这么蠢,这回怎么不知道用陆沉做幌子,和他通通气,让朕召她侍寝?”
玄青嘴角抽了抽。古往今来,哪有臣子敢给天子吹枕边风的道理?
“罢了。”祁楚自说自话地摆摆手,“她胆子小,如今被人奚落,一定憋得慌。你去,以陆沉的名义告诉她,朕今日戌时要去御花园赏月。”说着又补充道:“再派暗卫把园子清干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玄青低头领命,心里直叹气:陛下这相思病是越发重了。夜夜扮作太监去撷芳殿看陆姑娘还不够,如今还学会制造“偶遇”了。
撷芳殿偏院里,陆晚吟正倚在窗边小憩。见玄青进来,她懒懒抬眸,“你怎么来了?”
玄青一愣,听这语气,陆姑娘倒像是早料到他会出现。他面不改色地扯谎道:“大人忧心姑娘在宫中的处境,特让属下告诉姑娘,今夜戌时陛下会去御花园赏月。”
“小七让你来的?”陆晚吟指尖绕着发梢,“他就这般担心我不得圣宠?”
“是。”玄青硬着头皮道:“姑娘毕竟顶着大人妹妹的名义入宫,若不得圣宠传出去也丢了大人的脸面。”
“我可以不去吗?”陆晚吟冷哼一声。
祁楚让她去她就去,她不要脸面的吗?
玄青顿时冷汗涔涔。仿佛已经看见陛下得知消息后冷若冰霜的脸,自己怕是要被发配去马场洗马厩。
“姑娘三思啊!”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这可是大人好不容易寻来的机会,千万......”
话未说完,却见陆晚吟忽然抿唇一笑。玄青这才恍然自己是被戏耍了。
回宫复命的路上,玄青望着宫墙四角的天空长叹:果然啊,陛下这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陆姑娘完全没有想他。往后这深宫后院,怕是要多出个望穿秋水的痴情天子了。
瑶华宫内,人影憧憧。
万嬷嬷捧着锦盒,满脸喜色地迈进殿内,声音压不住得意,“娘娘,陛下刚刚差李公公送来了乌尔苏新贡的东珠,说是见您近日操持选秀辛苦,特意赏的!”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莹润的珠光霎时映亮了半边殿宇,“您瞧瞧,这成色,夜里怕是连灯都不用点了!”
瑶华宫主人倚在软榻上,指尖轻轻拨弄着盒中的明珠,唇角微勾,“陛下倒是体贴。”
万嬷嬷凑近一步,低声道:“选秀的事儿也快结束了,那些个新人,就算真得了侍寝的机会又如何?终究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哪能越过您去?”她嗤笑一声,“陛下见着她们,心里惦记的,还不是娘娘您?”
“先前您大度,让所有秀女都去侍寝,老奴还担心......”她觑着柳苏芝的脸色,见无怒意,才继续道:“如今外头谁不夸您贤德?这一招,真是一箭双雕!”
柳苏芝懒懒抬眸,“今夜是最后一个吧,轮到谁了?”
“是那个陆乔。”万嬷嬷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娘娘,我们要不要......”
柳苏芝漫不经心地合上锦盒,淡淡道:“面圣那日她没来,本宫忘了,也是情有可原,把她的牌子撤掉吧。”
万嬷嬷会意,笑道:“是,老奴这就去安排,今夜请陛下来瑶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