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由己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断了脖子的尸体如今反倒不如他活着时那样面目狰狞。
她指着那尸体:“听小哥你的描述,这是刘爷没错吧?”
刘书受的伤因半入魔而愈合,已无大碍:“女仙说的不错。”
“那照你方才所说,来的应当是两名差役,另一名差役呢?”
刚才一系列变故来得太快,把刘书砸懵了,早已忘却了另一名贼眉鼠目,这才恍然想起,抬了眼愣愣看着陈由己,半张了嘴,也没说出什么。
陈由己心中嗤笑一声,面上也流出一点儿不屑:“我看八成是趁着你半入魔之际,神智不明,他见形势不妙,便立刻逃之夭夭了,你看呢?”
刘书顿时皱紧眉头:“他一定是把这件事情报给官府了!”
陈由己点点头,“我想也是呢。”说完这句,她便轻轻挑起眉毛,颇有些事不关己的样子,“若是被官府知晓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必然是要派出修炁者的。到那时候呢,你和你阿奶怕是都要丢了性命呢。”
见刘书变了脸色,去看他躺在草席之上的阿奶,口中喃喃着说些什么。他说得很轻很模糊,然而陈由己毕竟耳力不错,听清了他说的是“阿奶受得起这样的颠簸么……“,至此陈由己心中舒畅,到底是自己的话让人害怕了,吓到了他。
陈由己正想悬崖勒马、将刘书从忧心如焚的无望境地中解救出来,却听得玄真道:“施主说得严重了些,不至如此,”随即转向了刘书,温和道,“那官差要去报知官府,官府需得决议,即便官府派出了修炁者,到此处也需得一段时间,此其一;如今民生凋敝,官府应当也不愿消耗过大,未必会有多少修炁者来,此其二。”
“唉,”陈由己一声三折,把一句“唉”说得回环往复、韵律非常,“法师此言差矣,正是民生凋敝的时候呢,正是官府增加兵力的时候。越是民不聊生,越是容易乱起来呢,这官府便也要增加修炁者,这才好应对,才好把税粮收上来呀。”
看着刘书担忧的神色,陈由己轻轻一笑,又道:“我忽然想起,方才我同法师进这间屋子的时候不是有一只炁虎么?”这话她是对着玄真说的,“炁虎会按着主人的想法行动。既然是小哥打开了锦囊放出了炁虎,那小哥大概便是炁虎的主人了吧。小哥虽未对炁虎下命令,也忘了那逃跑的差役,但心中终归是带着这事儿的,炁虎或许也能有所感应吧。”
陈由己作遗憾状:“若当时法师未将炁虎关起来,那么这炁虎想来已经追上了那差役了吧。”
“若果真如施主所说,那差役又未曾修过炁的话,便又有一人命丧于炁虎爪下。”
听得玄真这样说,刘书似猛然有所觉察,呼出一口气:“还好还好,还好高僧制服了这畜牲,否则我又杀了一个官差。”
听到这话,陈由己心中重重啐了一口,暗暗骂道:“没用的东西,软弱的废物。被人杀到了眼前,还是这样地苟且偷安!呸!这样草间求活,终究要丢了性命。你这都已经杀了一个官差,还怕再杀一个?像这样的狗官,杀一个是惩恶扬善,杀两个是替天行道,杀十个那可谓功德无量!”
陈由己面色一沉:“杀一个和杀两个有什么区别么?”说完这句,她神色有一松,以带点儿游戏的口吻道,“若是被官府抓了去,不管是杀一个官差还是杀两个官差,你都活不成啦!”
余光注意到照泉直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陈由己置之不理,当没看见。
玄真倒也未对陈由己说什么反驳的话,反而是对刘书说:“施主从半入魔中及时抽身,必是在尘世中仍有留恋之物,”玄真做合十礼,看了一眼刘书阿奶,“也必是心性坚毅、百折不屈之人;施主自然不该任自己堕入杀道。初始时,施主放出炁虎,是为自保、也为救施主之亲;而另一官差,既已逃离,一时不会再对施主有威胁,施主又何必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放人一条生路,也是积下善业。”
刘书点头道:“是,是,大师说得对。多谢大师。”
“施主不必言谢。”玄真依然双手合十,对刘书微微弯腰,“只是如女施主所说,官府若知晓此事,恐怕会有修炁者来到此处。施主不妨同贫僧尽快离开此地。”
刘书一时间难以决断,狠了狠心道:“可是我阿奶大概受不起路上的颠簸……阿奶不能走的话,我也留在这里陪她!”
玄真还是淡然:“此事施主无需忧心,贫僧可保无虞。”
刘书皮肤黝黑,若是哀戚之时,浑身便都是灰扑扑的,可如今眼睛又亮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便显得整个人都不似方才灰暗:“真的?”
“出家人不妄语。”
“阿弥陀佛。”凉水寺内僧人虔诚道一声,这话语中便蕴含了“度世间苦厄”的愿力与大慈大悲之心。
可惜陈由己不信,她不信什么善业,更不信积下善业便能遇着好事。
她听着凉水寺的住持和玄真,还有照泉和那刘书一道地说事儿,她心中便忍不住地啐。
大靖西北之地的凉州,凉州的仓县,仓县的凉水寺中,客寮简陋,入了夜便只有一豆烛火闪烁,几人围坐,听刘书更细地说完了今日他遇到的事。
玄真背着刘书阿奶到了凉水寺投宿,眼下阿奶已经被安顿与寮房中,几人便安心议事。
“炁虎乃是修炁之人所凝,看这炁虎,想来修炁之人的境界不低。”玄真道,“施主说着炁虎是打开了锦囊才被放出来的,施主能否告知这锦囊从何而来?”
听了这问,陈由己便有了兴趣,停了心中的骂骂咧咧。
这炁虎从锦囊中放出,那便是用了贮炁于外的功法,而除了积流阁人,陈由己所知道的,只有她宗主吞月君才能做到此。那这事儿大概就和吞月君脱不了关系,但吞月君究竟为什么要给这仓县农人这样一个锦囊呢?她不动声色去听。
刘书对救了阿奶的这位高僧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隐瞒,如实道来——
“是这样的……”他抬头想了片刻,此时许是因为脱离危险,面皮松快了不少,“我在小时候,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想来各位大师也知道,那时候世道还不像现在这样。”说着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说世道了。那时候我进山拾柴,回家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这人好像是昏过去了,我就下山叫了我父亲,一起把他带回家,救了。”
“那人在我家好像住了有月余……后来有一天他说他要走了,就趁周围无人时让我过去,到他身边,只叫了我一个人,他就悄悄给了我这个锦囊,对我说,这个锦囊在将来可以救我的命。在危险的时候就打开锦囊,就能化解危险,让我平安。”
刘书抓了抓脑袋:“我不知道这个锦囊里原来有一只老虎……”
“你竟把这锦囊保存了十多年?”陈由己不禁问。
刘书看了一眼陈由己,便立即低了头说:“是……是这样的,我看那人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而且……怎么说呢……不是我父亲救了他么?他醒过来的时候好像一点都没有慌乱,只问我们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总觉得他不是平常人。”
陈由己点点头:“你救的是一名男子还是女子?”
“男子,但长得很……漂亮……”
漂亮……陈由己心中想起他宗主那不阴不阳的样子,感到有些恶寒,不过仔细想想,除却那毒蛇一般阴冷的气质,吞月君确实是担得起“漂亮”两字。
她又问:“那除了漂亮,他长得还有什么特点么?或者其他有不同寻常的地方么?”
“他长什么样……说实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应该是好看的……”刘书似乎是思考了一阵,道,“我想起来了!他当时是断了一根手指!”
陈由己心中一跳:“哪根手指?”
“……是小指,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小指齐根被砍掉了。那时候还在流血,是到了家,我们给他包扎的。”
错不了了。陈由己心中确认了,那便是血月宗宗主,也被正道人士称为断指老妖的吞月君。
“阿弥陀佛,”凉水寺住持道,“施主救人才能今日脱险,因果轮回。然而可惜施主所救之人并非好人,恐怕是如今的血月宗宗主了。”
刘书愣了片刻才道:“血月宗宗主……那不是妖宗吗?那我和我父亲救了他,不是让很多人遭殃吗……”
玄真仍然波澜不惊的模样,好像对刘书既无一点怪罪、也没有一点感谢:“施主勿忧勿挂怀。缘起性空,世间一切本就是因缘和合。然而前程既非人力所可知、可及,但行好事、问心无愧便可。施主能于归途中见到吞月君,或许这亦是冥冥之意。何况,即便施主未施援手,吞月君亦有可能活;施主发自善心真心,施以援手,今日便救了施主自身和施主之亲,也可谓善果。现下,血月宗已破,吞月君若是在念及施主之善,因施主之善举而得感化,放下了屠刀也未可知。”
陈由己心中不屑地“呸”了一声,心道:“这秃驴倒是能瞎扯,信她宗主能放下屠刀,不如信母猪能上树,不如信太阳从西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