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上个月，去年被孙权派去寻找夷州和亶州的将军诸葛直、卫温返回建业，虽然没有找到亶州，但带回了几千名夷州人，看起来不算违诏，只是他们带回这几千人的代价，是损失了更多的精兵。
在这种背景之下，孙权下召，宣判诸葛直、卫温违诏，打入大牢审判。
这件事传到武昌时，已经是三月。
朝旭在傍晚读到了这份公文。
陆抗准时溜进她的房间，早早写完陆议给他留的功课后，现在在边上安静地阅读话本故事。
这怎么行，他们明明是奉命出去寻找这两个州，怎么能说他们违诏，还要审判？况且这件事，朝旭自觉也有责任，如果她当时没有和孙权说，会稽时常有亶州人来做生意就好了，或是当时多劝一下。
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后悔。
她想给孙权写信笺劝说，又隐约能明白孙权做这个决定时的想法。
会稽有人和亶州人做生意，说明亶州存在，诸葛直与卫温带回了夷州人，说明夷州也存在，既然都存在，却只带了夷州人回来。按照诏书，他们要同时找到两个地方，没有完成，那孙权认为他们违诏，确实也没有问题。
况且，那丧失性命的几千精兵，也需要给他们的家属一个交代。
但，寻找夷州和亶州是孙权的旨意，陆议还写奏疏劝过他，将士们可能因为水土不服等原因，无法顺利完成任务。
明明这件事，并不只是那两人的错。
她缓缓地叹了口气。
“娘，怎么了？”陆抗的脑袋从话本背后冒出来，好看的眼睛缓慢地眨着。
“没事，娘在想一些心事。”
“这样啊，不能让我知道吗？”
他看起来很好奇，朝旭原本觉得这种事情小孩子肯定听不懂，但又觉得就算听不懂，她也应该试着和他说一说。
“好吧，那我讲给小抗听。”朝旭不知道怎么和小孩子解释寻找这两个州的原因，只能尝试着将故事说简单，“陛下呢，之前派了两个大将军，带了一万名精兵出海寻找两个州，出发之前，陛下在民间问过，确定这两个州都存在。这两个大将军花了一年的时间，带回了几千名其中一个州的百姓，但同时也死了几千名精兵，另一个州也没有找到。现在陛下要按违诏惩罚这两个大将军，小抗觉得，陛下这么做是对的吗？”
朝旭还是觉得这个故事说的有些复杂，陆抗不过刚满五岁，他真的能听懂吗？
她看着陆抗眉头紧锁，手把话本合上后，又用双手环抱在身前，头扭了半天后，他说：“我觉得陛下没有错。”
“为什么？”
“两个州都存在，大将军却没有都找到，还让那么多兄弟们死在海上。所以肯定是将军们的问题。爹爹说过，手下的部曲弟兄们如同家人，爹爹是将军，就是家族的大家长，弟兄们为了一个任务死了，那大家长肯定有责任。而且一万人，哇，爹爹手下才五千，两个爹爹手下才能凑出一万人，死了几千人，不就是爹爹手下都死了吗？”
其实意思有点偏差，不过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能想到这么多，已经很聪明了。朝旭满脸都是喜欢，忍不住就抬手去抚摸他的脑袋。
“娘，我说的对吧！”他的表情像是要来邀功一样，“帮到娘了吗？”
“嗯，你说的对，娘现在想通了。”
还是等伯言回来再商量吧。
“那我能要点奖励吗？”
“想要什么？”
“我能不能和韩杨他们去踢蹴鞠呀？”
蹴鞠是一种在军队里流行的游戏，可以锻炼身体又能促进感情，不少人多的军队中，都会有这种游戏，甚至还会有内部比赛。
“当然可以，和朋友们去玩是你的自由，只要出发前和爹或者娘说一声就行。”
“好耶！”
他欢呼着，从案前起身，飞奔到朝旭面前，大力地给了她一个拥抱，然后又回去读话本，摇头晃脑，时不时还发出笑声。
看样子他大概是没怎么把书读进去，满脑子都是出去踢蹴鞠了。
......
深夜，陆抗躺在朝旭的床上睡着后，陆议才终于从外面回到她的房间里，一回来就开口道：“有些公务没做完，抱歉。”
“嘘，儿子睡了。”
“又睡这里，这小子，每天都往你这里跑。”
陆议叹着气，把陆抗从床上抱起来，从侧面将他交给门外的亲信，让亲信带他去自己的卧房睡觉。
“什么公务事这么忙？”朝旭往杯子里倒入热水。
“原本承明的活，分了一部分到我这里。”陆议脱掉办公时的服装，着手更换睡觉时的衣物。
“真不容易，你可以拿给我，我帮你看看。对了，”朝旭把陆议拉到案前，又把孙权对那两个人的关押通知摆到他面前，“这个事情你知道了吗？”
陆议飞快地进行浏览后，点头：“我知道。”
“你也认为应该关押他们吗？”朝旭试探着询问。
“不，按照律法，应被处死。”陆议的回答比关押更极端，“如果他们逃跑了，他们的家人就会被株连，但他们回来了，所以只需要处死他们二人，给死去的将士们的家属们一个交代。”
“可这是仲谋做的决定，我当初，哎，我当初和仲谋说，会稽有人和亶州人做交易，所以亶州肯定存在，所以我也有一份责任。”
在朝旭如此说完，陆议的表情变得凝重：“你和陛下说的这句话，还有谁知道？”
“没了，就我和仲谋，还有你。刚才咱儿子在，我都没说。”朝旭简单地概括了刚才与陆抗的对话，末了赞许道，“五岁的小孩子来说，他挺聪明的。”
“小抗吗？确实。”陆议快速地回应了这段话，很快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中，“你怎么会知道会稽人和亶州人做交易的事情？三叔说的吗？”
“不，是德昌。”朝旭又将当时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当时我回家拜访家里人，德昌就已经从北方前来投奔，刚好在父亲家中帮忙，他说，他渡江时，听长江上的人说，他们有亲戚朋友在会稽，是他们的亲戚朋友说的。”
“夫人，”陆议沉思了一会儿后，说，“为什么一个北方人来南方，能这么刚好听说到会稽的事情？虽说陛下之后肯定也去寻了会稽太守核实，但如果没有德昌的提醒，陛下还会去询问吗？”
“他有可能就是，想得到仲谋的赏识，所以在路上多关注了一下吧。”
朝旭有些动摇，她忍不住就联想起了孙虑的事情。原本猜想说闲话的人也是隐蕃的客人之一，但若是从隐蕃本来就有问题的角度思考呢？有没有可能，他就是故意放任、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引导的话题风向？
猜疑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所以的巧合都会变成“蓄谋已久”。
朝旭不喜欢这种猜忌的感觉，可她信任陆议。
“你说的也有道理，在背后议论储君的事情，导致子智跳入冰冷的水中洗脱嫌疑的人也有可能在隐蕃的门客中，但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我不想擅自去怀疑一个人。”
朝旭恳求似的凑到他面前去亲他，阻止他往下说。
“夫人，别这样......”陆议一只手按在朝旭的背上，一只手撑在身后，防止自己因为朝旭的动作而跌倒在地上。
“我不想怀疑自己去年的判断，但我也相信你，所以，你会协助我找出真相，对吧。”
“......臣定为殿下查明一切。”
几日后，如陆议所说的那样，孙权下令诛杀了违诏无功的诸葛直与卫温，这场寻找夷州与亶州的事情，落下帷幕。(1)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件事的下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