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衡微微转头看一眼叶端,叶端蹙眉听着,面容凝在一起。
“……金吾卫加强了护卫,我们先行一步回京,想寻机再次动手,却又收到先不杀他的命令,而是去刺杀帅府夫人,刺杀不成,我记住了那夜一人的样貌,周公子便让我俩留下来,一起调查帅府背后的势力……”
利剑入鞘,卫衡一摆手,连固便将苟六带了下去。他斜睨着地上的山匪,从其颈间流出的鲜血染红大片雪地。
大雪一刻不停地下着,很快便将山间的打斗痕迹遮掩地干干净净。
叶端轻轻呼一口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她的掌心打开,却一阵寒凉,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尽是冷汗。
“还好吗?”卫衡的声音轻柔响起。
叶端颔首,又看着他:“你呢?还好吗?”
“抓出了凶手,为女医会洗脱罪名,一切都算顺利,我能有什么不好?”卫衡说着,转身走开,“走吧,送你回去。”
‘撒谎。’叶端明明听出了他的落寞。
叶端依旧被他遮在氅衣之下。回城之路不急不缓,叶端依旧抓着卫衡的衣裳。
“殿下,你早就知道父帅遭遇过刺杀,对吗?”
“嗯。”卫衡的声音很轻,就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轻易将他的声音盖过。
可叶端还是听到了。
“所以,你才执意要将父帅斩首示众,要让想杀他的人有所期盼,这样才能拖延时间,想办法救他……”叶端轻轻伏在卫衡的背上,“多谢殿下。”
她的声音也很轻,轻易便被氅衣掩下,但卫衡听到了。
叶端听着卫衡的心跳,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卫衡感受着后背的暖意,迎面的凛凛寒风也似化为乌有。
过了城门,拐过巷口,马蹄停下。
叶端探头出来,随即慌张着又躲回去,她低声提醒卫衡:“殿下,走错了,今日是范业当值,应该去后门。”
卫衡并未理会,他抬腿从前方跳下马背,露出马背上的叶端不知所措。
范业见了,微微一怔,忙叫了门前禁军询问:“你们方才可见叶姑娘出府?”
侍卫摇摇头:“没有。”
卫衡朝着叶端浅笑,又伸出手去:“怎么?都回府了,还不舍得下马?”
叶端看着他一头雾水,便撑着他的手,跳下马去。
“殿下这是何意?”叶端轻声问他。
卫衡只是笑笑,抬手捡去落在叶端头发上的雪花。
叶端蹙眉看着,心想:‘既如此……’
“殿下脸上有污。”她嘴角一勾,取出手绢,轻柔地在卫衡脸上擦拭起来。
手绢拂过卫衡的额头、眉毛、眼睫、面颊……
他心头一阵酸楚,不敢再看叶端那双明亮的眸子,他缓缓合起眼睛,睫毛却湿润了。
叶端小心沾去卫衡眼睫上的水珠,默默地看他许久。
安静半晌,卫衡才慢慢睁开眼睛。
“殿下可好些了?”叶端轻声道着,不是安慰,不是劝告,不是煽情,而是轻松地道着,仿佛夏日的溪流,自然随意却又不失真诚。
卫衡浅笑着,撑起大氅,遮在叶端身上,为她挡着落雪,随她一起进了帅府。
苏昭见他两人如此,心里一慌,忙命香蕊带下叶端去。
她看一眼门前立着的禁军,示意一眼卫衡。
卫衡却一改往日谨慎的做派,笑道:“苏夫人见谅,是我让人带走了叶姑娘,夫人若是要怪,责怪我便好,还请夫人切莫怪罪叶姑娘。”
说完,他转身走出去。硕大的雪花砸在他握着佩剑的手上。
他突然停步,又扭头走回来。
他看着苏昭的眸子红了,嘴角虽然带着笑意,却是僵硬、冰冷的笑:“夫人……我……我想见见她。”
苏昭怒道:“还请殿下自重,端儿尚未出阁,若是与你私下相见的事传出去……”
卫衡摇摇头:“夫人误会了,是她……叶堂的姨母。”他声音渐渐小了,轻不可闻,却恳切急迫。
苏昭明白过来,顿时红了眼眶:“你……你如何得知……”她背身过去,努力平静下来,高声道着,“殿下淋了雪,衣衫湿了,若是这么回去,必定着凉,随我去换件干净的衣裳吧。”
卫衡嘴角颤了颤:“是……多谢夫人。”
苏昭领他去了卧房。她的卧房在大火之后,又经修缮加固,虽说不影响居住,但到处都是当日大火的痕迹,叶端与香蕊也不止一次地劝她换个房间,她却执意不换。
卫衡随她走到卧房里侧的衣柜后面,苏昭用力按下墙上的砖块,又用力往里一推,一间密室便豁然打开。
卫衡慢慢走进去,密室里烛光平静明亮,尚有熏香气味,正是当年他母亲最喜欢的熏香。
他抬眸,正见一女子笑意温婉地看着他。
女子容貌绝美,气质脱俗,正值青少,她弯腰用手撩拨起清水,生动又俏皮。
卫衡鼻翼翕张,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想必她也是想你了,想说什么便说吧,这里边隔音尚好,我出去守着。”苏昭轻声说着,悄声退了出去。
卫衡重重跪在地上:“母妃。”他轻声唤着,再发不出一言来。
烛光忽而闪动起来,映着画像上的女子好似动了。
她是穆安雅,是太宗皇帝的“荣妃”,是先帝的生母,是卫衡的生母,是苏昭最亲密的姐妹。
画中的穆安雅是入宫前的穆安雅,活泼灵动不失柔情,她的面颊饱满光滑,皮肤白皙紧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她的出众之处不单单是骄人的容貌,还有她的才华,智慧。她对朝事有见解,知人善用,深受太宗倚重,却也常被忌惮。
直到那次朝堂动乱,她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成了朝廷的借口,拿来安抚民心。
一生风光无限的她,却在离世前的最后一年里,病卧床榻,形容枯槁,全然不似以往。
卫衡深深记得她抚着胸口咳血,却被人嫌弃地撇开;他深深记得夜里无光,她只能摸黑在屋里找水喝,却摔得满身伤痕;他深深记得她最后是被内侍拖走的,任他如何哭喊,再也无人回应……
卫衡一下下用力磕头,就算被撞得头脑昏沉,心中的痛却依旧不解半分。
十多年来,他不敢想她,又忍不住想她。
宫苑幽暗,他蜷缩在角落里,想她在时,能与他寻找月光。
饥肠辘辘,他看着侍女内侍分吃点心,想着母妃在时,做的点心香热可口。
大雪漫天,他被内侍锁在屋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想母妃,他摸着身上单薄衣衫上的一针一线,便如倚在母妃的怀里。
卫衡伏在地上呜咽,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像儿时那样哭泣,再也不会……
他的泪在十岁那年便已干涸。
他被弃雪窝,冻到昏厥,被皇兄救出来时,他没哭。
十三岁,他跨马拼死砍下敌军头颅,被鲜血染满全身时,他没哭。
十五岁,遭敌军包围,刀剑砍破他皮肉时,他也没哭。
如今是怎么了?
明明一切都好起来了,无人再提当年,他是长荣尊贵的王爷,战功赫赫,百姓爱戴……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好好祭奠她。
卫衡缓缓起身,走出密室。
苏昭守在一旁:“维齐,你已行至此步,断然再无后退的可能,往后更是步步如履薄冰,你可要撑住啊。”
卫衡点点头:“我知道,姨母。”他再回首,看一眼穆安雅的画像,“我以后……能常来看她吗?”
“可以。”
“多谢姨母。”
苏昭命人打来热水,卫衡洗去额头的血迹。
苏昭蹙着眉头:“你这磕得太严重了,没个十几天是退不下去的。”
“没事,姨母,我就说着凉,带着帽子就好了。”
苏昭又找一只帽子戴在他的头上,她摇摇头:“这也遮不住啊。”
她正犯着愁,一转身,便见桌上的铝粉和胭脂:“有了……”
她给卫衡涂抹一番,直到确实看不出什么,她才满意地点点头:“嗯,这个办法不错。”
卫衡出帅府时,雪已经停了。
他走到门前,连威已在牵马等候。
“末将恭送殿下。”范业躬着身,拱着手,眸子的余光却在撇着卫衡。
卫衡站定,斜睨他一眼,面如冰山。
他翻身上马,向连威示意一眼,连威便颔首,看着卫衡离开。
卫衡走后,连威便又回到帅府门前站定。
范业不解,上前问道:“连将军不随殿下一起回府吗?”
连威并不理会他。
他又问:“殿下这是带叶姑娘去哪儿了?”
连威眸子一凛,抓着刀鞘抵在范业颈下:“不该问的,范校尉还是闭口为好。”
“是,是。”范业便似笑非笑地退下。
直到次日,郑颢来换班值,范业便交接完毕后,上了路。
连威一路随行,直到进了小巷,便与蹲守在此的连固前后夹击,将他掳走。
这几日,女医会的医女尽数被捕,这在朝堂上也成了不可避免的议题。
越来越多的官员站出来,为医女开脱。
“娘娘,老臣并不认为,女医会的医女能指使贼人到帅府纵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