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昶骑于马上,看着前面的李暮云,脸色是少有的阴晴不定。
皇帝下令让他任个七品小官,他只能抛下手里的事到秘书省磋磨时间,李暮云让他跟着一同去并州赈灾,他便又只能放下典籍跟着这位长公主远离才待了几月的平都。
这种被招来使去的滋味真是叫人有些难忍啊!
许是这目光怨念太深,竟惹得李暮云回头看了一眼,提唇讽笑是她这两年做过最多的动作,此时也不吝于丢一个给卢昶。
同李暮云一起离开平都的除了当初带来的一支军队外,还有先前暂留在平都的流民,一路北上,遇到了流民也越多,他们全是要去平都的。
按理来说,有丹州做防,不应该有流民过来的,即便有,也没有这么多,行了半月路,李暮云已经接收了千数流民了。
她有钱有粮,百姓们也不过是想讨口吃的活下去,也都跟着她折返回去。
倘若手里的粮食尽了,便落脚于一州一县,当地官府都设有义仓,识相的都会开仓放粮,不识相的便要被这位公主敲打一番,什么要放流民进城啦,要是他们在城里烧杀抢掠,她也管不着啦之类的话,吓得官员都拿出粮食来。其中还有硬骨头,死活不肯开仓,她便让部下装作匪盗夜探官员家中,将床上安睡的大人们一个个“请”了起来,若是再不给牌子开仓,便要人头落地。
明晃晃的大刀就在月光下晃呀晃呀,粮食就被这么一袋袋带出粮仓。
卢昶观她作风,十年未见,半点本性未变,不止如此,身上的匪气倒是越来越重了。
还有百里便要到丹州了,天色渐晚,李暮云带着卢昶和几个官员露宿在灵川驿,因闹灾荒的两州离此处不远,是以驿站早受流民冲击,驿长被杀,驿馆早被洗劫一空,只留下一个空空的馆所在。
卢昶虽不动声色,却还是惊于灾荒之严重,连驿官都被杀害,可见地方早有动乱。
倘若不出来这一趟,谁能想到两州已这样混乱,在歌舞升平的王都看着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又怎么能真切感受到平静之下的层层波澜。
众人也不嫌弃,随便找了屋子睡着,部队驻扎在馆外,流民们也在一旁休息。
因心事杂乱,卢昶头脑甚是清醒,所以外头只要有一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楚。
他住的这处地方连门也少了半扇,却也方便了刺客行凶,一刀斩下时,卢昶一个翻身,一脚踢在刺客手上,刺客失手,尖刀飞起,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其他屋子也传来动静,桌柜倒地声,官员怒喝声,还有刀入肉里声,接着是军人的脚步声,挞挞挞挞——整齐有序。
他再踢刀,直入刺客心脏,当即毙命。
刺客倒下时,范爽正带着几个士兵进来,他是西北边军的步兵校尉,深得李暮云信任。
他未曾惊讶地上的刺客,甚至一眼未看,只向卢昶抱拳行礼,恭敬道:“殿下有请。”
卢昶下楼,随便一瞟,看见士兵们把驿馆的尸体都抬着下来,其中还有一位大人的尸体,是皇帝派来跟随李暮云到并州救灾的官吏耿忠。
耿忠的尸体单独摆放在一边,他死状凄惨,身上被戳了十几个大血窟,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刀口不落于致命处,是血尽而亡的。
李暮云就坐在馆中,静静看着他走下来。
士兵们高举火把站于她身后,众星拱月,可见十年光阴,她早已取代卢植,成为西北军民的一颗定心丸了。
站在二层小楼上,还能看见部队驻扎的地方也不安宁,黑暗之中火把四起,妇孺啼哭,刀剑声乱,竟与当年朝廷屠杀边郡君有相似之境。
范爽当着众人的面验了耿忠的颈部脉搏,禀李暮云耿大人已被乱民杀害。
钦差的死亡并不能让这位公主有半点情绪上的起伏,她挥挥手,懒懒道:“修书一封送至朝廷,就说流民暴动,耿大人不幸遇难。”
范爽问:“那耿大人的尸体如何处置?”
李暮云不语,抬头冷瞟一眼她的部下,吓得范爽当即道:“属下明白。”
士兵押送了二十个流民过来,他们身上还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此时军队驻扎的地方已安静下来,看来凶手都抓到了。
二十个凶手都是年轻有力的男性,排成一排地被按倒在李暮云前面的空地处。
郭思齐过来禀报,以周大为首的三十二个流民尽被剿杀,还剩二十个活口。
李暮云扫了一眼这些人,好奇问道:“一路上好吃好喝的供着了,你们竟还想杀我?”
有胆子大的,即便脸被按在地上,还是梗着脖子喊道:“那又如何,杀的就是你们这些朝廷狗官,要不是你们贪污赈灾粮饷,我们何至于卖妻鬻子,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暮云拍拍手:“好借口!”
她一扬下巴:“杀吧!”
唰啦一声,气管被刀切开,二十人瞬间没命。
见卢昶一直看着她,李暮云道:“校书郎可是觉得有不妥的地方?该不会也要上书陛下参我一个滥杀无辜的罪名吧?”
卢昶道:“小臣自当听从殿下安排。”
暮云没再理会他,起身来,一如往常地淡定:“散了吧,都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呢!”
她先上了楼,又回了自己那间屋子,脚一踢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几位官员依次跟上,经这么一闹,众人也都疲倦,所幸暴民被杀,也能安心睡上两刻钟。
卢昶亦也有些倦意,正打算闭眼休息时,身后风动,才睁眼,一个拳头朝自己伸来,他猛然接住,一个翻身,在接住第二个拳头来时,他才看清来人——原来是那位位早早睡去的长公主。
李暮云一把拉过他右手,诊于脉上,果然,身子已经好了。
她闭上眼睛,总归……总归对他死去的父母有些交代了。
方才的剑拔弩张全数消散,那个在庭中以一言定生死的嚣张的长公主消失不见,站在卢昶面前的,是十多年前,背着一个小医箱,孤身一人从平都奔赴千里来西北投军的小大夫。
便是在军中混迹十多年,可她依然是个女人,她有女人的温柔与爱,有慈悲,有同情,也有情至心上的泪水。
曾以为战争早把自己的人性抹去大半,可看着越来越肖似师母的卢昶,暮云还是抬起手来,轻抚青年的额角。
那里有一处伤痕,长了新肉,不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小时卢昶从树上掉下来磕到额头,他不找家中大夫去看,偏找了医术上是个半吊子的李暮云。
李暮云也甚是胆大,也高兴这个小弟如此信任自己,便找了自己也不知道的药来给他涂抹,却让俊朗的少年脸上留下了再也去不掉的痕迹。
卢家父母未曾指责暮云半句不是,倒也不是畏惧其公主身份,只是他们都没把这点伤痕当回事。
“男儿留些伤疤又怎么了,你又不是个靠脸吃饭的!”卢植只看了一眼儿子,便叫他赶紧收拾收拾,跟着士兵们去地里刨红薯。
卢夫人却是粗暴些,找了粗木棍又把受伤的卢昶打了一顿,倒也不是因他调皮,只是他从树上掉下时,生生扯断了一大片的杏树枝。
那杏树在院中长了快十年,是卢植为自家夫人亲手种的,种的那年,他们刚刚成婚。
暮云轻轻抱住卢昶,如十年前一般,把失去双亲的那个孩子抱在怀里,想给他一丝慰藉。
卢昶身子一僵,却没有拒绝,他也轻轻拍了拍暮云的背,说:“姐姐,好久不见。”
都不是喜欢沉溺过去的人,这点可怜的温情也只是霎那而过,卢昶问她:“为何要带我北上?”
李暮云道:“你以后便知。”
卢昶知她脾性,她若不想说,谁也问不出个结果来,又道:“那五十二个流民其实是王都派来的杀手?”
暮云点头。
“是杨复瑾的人?他要杀你?”
这倒没有猜对,终究在家里待久了,不清局势,还是要拉出来历练历练。
“杨复瑾还要我守好西北,尚不敢动我,凶手另有其人。”
卢昶沉思,还有谁想要杀李暮云,还有谁,盯上了西北这块土地?
“是李陵!”暮云道。
汝南王李陵?
离开平都前,卢昶知道李陵到王都述职,可怎么会是他?
他心中一沉,终究是被排挤于政局之外的边缘人了,其中关卡,哪是他能明白的,他抬头看暮云,隐约猜到初时问她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她是来拉他入局的。
“后面的路不会好走,可清卿,你也该踏出第一步了。”
酸涩于心口迸发,朝身体四散,到了鼻尖处,他咬紧牙,把那点泣意压了下去,卢昶知道,他躲在牢笼里太久太久了,直到今日李暮云才把他拖拽出来,她问他,可是还要继续画地为牢?
李暮云再问他:“射向你父亲的那支箭,你不记得了吗?”
卢昶眼眶发红,道:“殿下,是先帝杀我一家的,而你,是先帝的妹妹。”
暮云微微弯起嘴角:“我是谁的妹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大魏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