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这两日发觉静婉有些不对,前天她去收拾屋里的衣服,见她坐在梳妆台前认认真真数着银子。
还有空空如也的首饰盒,里头的首饰不见她戴在身上却是全没了。
甚至,她连砣机也都收在了大箱子里。
衣柜的那几件漂亮华丽的裙子还放好好放着,就是她常穿的那几件朴素简洁的,竟被收到了一个包囊里。
无瑕心中已有猜测,她是要离开平都了吗?和秦家那个小公子?只是不知道该不该给主子递个消息?
即便卢昶回了平都,却一直没有把她从静婉身边撤走,只告知她继续在静婉身边待着,护她平安。
“其余事宜,都由她吧!”
既然主子都这么说了,无瑕便不打算再告知卢昶,若静婉要走,她一路护送便可。
说实话,向卢昶隐瞒静婉离开的消息,对无瑕来说,更像是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她很想看看那个男人知道自己喜欢的女人和别人的男子离开会是什么样子。
静婉该是心情很好,最近她很喜欢侍弄花草,一边修剪枝叶,一边哼着小曲,偶尔发呆,眼神里都有期待未来的欢喜。
那日,无瑕看到柜子里摆着一个包裹,衣服、银两都有了,桌上还有一盒包在油纸里的糕点,她不动声色关上柜子,当作自己没有看到。
只是那日用完饭,静婉特地把她喊来自己屋里,她拉着她一起坐下,像是对待自己的姐妹一样亲密,无瑕知道,她要离开了,应该就是今夜。
没有比今晚更合适的机会了,临近过年,宫中多宴会,高家全府上下都进了宫,静婉是庶女,没有资格入宫。
静婉拿出一张卖身契递给无瑕,人契上的名字是“冬霞”,还有一张官府文书,文书上写清高家放她出府,这个叫“冬霞”的十八岁姑娘再不是奴籍了。
无瑕看着那两张纸,迟迟没有接过。
静婉忙着找东西给她,也没有注意到无瑕的情绪,她把一袋鼓鼓的荷囊递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银子不多,不过好歹攒了一些,这点你拿着。以后你离开高家也可以先用着。哦,还有这个,这个你一定要收下——”
她把一个小匣子推了过来,里面是块无事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无瑕认得,这是静婉把砣机收到大箱子前琢磨的最后的一件玉饰,当时她还以为是静婉琢给那小子的,却没想到,这是专门为她做的。
她问静婉,怎么突然要送她这么多东西?
静婉自然不会告诉她今天晚上她就要跟秦子游离开了,她说:“你上次下水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报答,便向父亲要了这卖身契来,算是感谢吧!父亲说了,以后你要留在高家做事也可以,你要不想留了也可离开,身上有点傍身银子也好过些。至于这无事牌……”她突然有些难过:“跟在我身边总是连累你一起倒霉,希望这无事牌能保你平安吧!”
无瑕没有说话,她一向寡言,静婉习惯了,只是,她今日却从那平淡的脸中看出一丝丝哀伤。
十二岁开始提刀杀人,死在她刀下的亡魂连她也数不清有多少,原以为早就无情无欲了,却未想到,在她二十岁这一年,还有人能触动她的心防。
虽然只是一点点。
这样不对,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但凡有情,即便只是半点也不可以。
无瑕三两下折好契约,放到了装无事牌的匣子里,盒子“啪嗒”一盖,这几年相处的情谊也被收入其中。
她道:“多谢姑娘了!”
静婉放心地叹了口气,她现在唯一牵挂的是冬霞,如今把这事了了,她也能安心下来。
再看这偌大高家,竟没有什么再值得她留恋的了,终究是个外人罢。
这个晚上,她期待了很久很久,以至于心里那点害怕被暂时掩盖住。
秦子游都把一切计划好了,他们不走主街出城,而是坐船,沿着离水出城。他早准备了马匹,不忙着北上,先继续往东走,等到东边海港,坐船而上。
年轻的少年们,什么也不顾,就这样莽撞地、可笑地去设想着未来,静婉想,她的人生恐怕再也没有这样冲动的时候了。
可她还是很开心,有爱人相伴,恨不得往后的时光过得再慢些。
那日天寒,路上人很少,他们约好在离水边的金沙堤见面,秦子游告诉她,自己约好了船夫早早停在堤岸边,到时一上船他们就离开。
静婉到金沙堤时没有见到秦子游,若是以前,他总是比自己早早到了。
她再往水边走,果然见点点渔火,一艘小船停在岸边,渔夫坐在船头喝酒驱寒。
她上前去,问:“你可是李老丈?”
渔夫收了酒葫芦,提起灯来打量她后才连连应和:“是啊,是啊!那位公子早来了,就等你了,快上船吧!”
静婉这才放下心来,原来秦子游早就来了啊!
她提着裙子进了小船,忍不住朝他娇声道:“好冷啊,你快暖暖我的手……”
可再抬头时,却见船里竟是个不认识的男子。
三十多岁的年纪,胡子凌乱,目光中都是让人害怕的不怀好意,那男子直愣愣盯着静婉看,伸手就要去抓她:“小美人,你可来了!”
船坞不大,静婉被他抓住了双手,才碰上自己的那一秒钟,她战栗颤抖,使劲挣脱那双手:放开我,我不认识你!我……我要出去!”
她又怎么比拼得过一个成年男子呢,那男人使劲把她箍在自己身上轻薄,静婉害怕得流泪,却还在拼命挣扎,她一口咬在男人手上,箍着自己的手是放开了,一个耳光却重重地打在脸上,后脑勺不知道磕在哪一处,疼痛入骨。
船夫本要划船走人,却见船坞里动静这样大,当即放下船桨,“哎哎哎”叫着去里头拉人。
偏偏这时,巡街的官兵来了……
静婉跪在正厅,老夫人、国公夫人、高蕴、王氏,该来的全都来了。
宫中宴席结束后,一行人还有说有笑的,直到在家中府门见到一直等候的小吏后,众人色变。
高蕴压着怒气,道:“家中丑事实在不宜外扬,还望大人多多包涵。”又唤了管家来,递上足够的银票。
小吏当即谄笑:“我家大人自是明白,因而这才遣小人来。大人放心,此事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说是跪着,不如说是一个人半倒在地上趴着,束发的簪子早就不知掉落到哪里去了,青丝凌乱地缠成结,后脑勺那里的头发被血迹沾污,粘在一处,领处的衣服被撕开一个大口子,最可怕的是她的脸,右颊高高鼓起,嘴角的血迹混杂在一片青紫的印记里,眼神空洞,连恐惧也看不到。
高蕴把包裹重重砸到她面前,连连拍案怒斥:“我高家竟生出你这么个孽种来,祖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他指着趴在地上的静婉,高声骂道:“你做出如此丢人现眼的事来,可为家人想过,可为你那几个兄弟姐妹想过,你要他们今后怎么做人?若平都令与我是熟识,私下找我处理此事,你要让我高家被世人唾沫星子淹了呀!”
王氏在旁帮腔:“平时看起来乖巧懂事,没想到都是装的呀!”
高蕴骂着静婉时,泊君急急进来,跪在地上道:“二叔,此事是静婉受了委屈,那贼子是城中游手好闲之人,静婉与他素不相识,又何来私奔之说,二叔不要冤枉静婉。”
诗君一个讽笑,比起自己,静婉才是他的好妹妹呀,一个与男子私奔的贱人,竟还要这样护着!
她看向高蕴,道:“即便高静婉与贼子不熟,可船夫确实是个做生意的老实人,他可交代了,确实有男子订了他的船,让他今夜从离水出城去。哥哥,船夫说这话时你也在场,可莫要歪曲事实。”
泊君没想到先来拆台的是一向文雅的妹妹,当即喊道:“你给我闭嘴!”
他依旧跪在地上,道:“便是私奔又如何!静婉是高家的人,是我们的家人!她差点受辱,该杀该打该骂的不应该是那个伤害她的贼人?可我们作为她的家人,我们在做些什么?我们在继续伤害她!”
他以一人之力与全家对抗,与约束人性千百年的礼教对抗,可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诗君没有打算放过静婉,她更想借这个机会,把这个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人狠狠踩在脚下,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卢昶低身亲吻静婉的画面是让她夜夜惊醒的噩梦,她从未见过表哥那样温柔,以为他是冷性情,那日才知是自己不配得到他的爱。
于是,她顺着泊君的话,继续问:“好!既然是私奔,既然她与那贼子不认识,那你让她说,与她私奔的那人是谁!”语调是漫不经心的,可言语却幻化成利刃,刀刀戳人心。
高蕴上前几步,弯腰怒吼:“说!你要与谁私奔!快说!”
那倒在地上的人没说话,她头发凌乱,只有眼泪停业停不下的流着。
高蕴做了决定,命管家备好鞭子,家法伺候,因为方才骂的用力,现下脸涨得通红,他闭上眼睛,终下定决心,慢慢道:“二十鞭子打完,我叫人送你离开,你……回西北去,不要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