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内片刻沉寂后,栾慧道:“如今封城不过一日,罗城就乱成这样了,那季安他们……”
文四、栾慧、杨季安以及齐康四人便是观棠的伯父送到她身边助她南行的,其中仅齐康有妻儿,观棠将他留在仆妇身边好作照应。杨季安最年少,尚未及冠,栾慧在四人中行二,杨季安喊他栾二哥,但他是广南东路人士,总是喊成“兰厄哥”,让人取笑,但栾慧倒是对他多有照拂。
只是提到杨季安,难免想到在水中失去踪迹的文四,栾慧一时神色暗淡。
方才赵令羽言说罗城惨状时,观棠已想到了青红等人,不知她们有没有在城门被关前往衙城去。观棠心中万分懊悔,她当时并未令她们立刻去衙城,因为若钟嬷嬷携那些仆妇们只身前往衙城,待徐知州等人返回,便会立刻发现她离开罗城之事。
自己一时的私心竟有可能害得客栈里诸人丧命,观棠感觉此刻自己后脖颈如千枚冷针刺入,手心也微微发麻。
这就是离开了汴京城,离开了一直被观家这棵大树庇荫的自己吗?
她在心中痛骂了自己一番,心中默道“知止而后定”,若青红她们尚被困在罗城,此刻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
* * *
府衙的高墙内,徐继昌正悠闲地用着早膳。
一碗肉糜粥,几盘解腻的腌菜,还有一碟子糕点,瞧着十分素净。
此时,兵马营的都监伍潼快速步入府衙,他便是先前在议事堂和姜丕起过争执之人。伍潼壮似牯牛,四肢短粗,擐甲执锐,叮当作响得走到了徐继昌面前,见他对怒气冲冲的自己状若未闻,伍潼礼也未行,岔开腿在椅子上坐下。
“知府大人,你可知昨夜镇南门前死了多少百姓?”伍潼高声道。
徐继昌招了招手,命人给伍潼上碗筷。后者虽面露不悦,但见上峰不开口,到底是无话可说。面前摆好粥碗筷碟以后,伍潼默不作声地喝了两勺粥,最终撂下勺子道:“我那些个弟兄们说,昨夜……光是从城墙被他们扎下去的就有二三十个。”
“是跌下去的。”徐继昌纠正道:“那么高的城墙,怎么可能靠人力爬上去?”
“但是……”伍潼还待说什么,徐继昌用筷子轻轻点了点那碟子糕点道:“尝尝这个。”
伍潼只好依他所说去做。糕片送入口中,一股清甜立刻涌入鼻腔。
徐继昌道:“你是南方人,没吃过这糕点吧?此糕名为云英麨,在汴京颇为盛行。做法嘛……以莲藕、鱼头、鸡头米、慈姑、莲子百合等捣烂成泥,经过一蒸一晒,再重新磨成粉末,加入蔗糖、蜂蜜二蒸,再捣再晒,定模成型,切片装盒……如此反复,才能放到这张桌子上。”
见伍潼面露震惊之色,徐继昌用筷子头举起小小一片糕道:“可是于汴京那些高门大族,这不过就是打发人的东西,连主人家的桌子都上不去。”
他的言外之意伍潼自然听懂了,只不过方才那糕点的甜味慢慢在口中化开,他竟好似品出一丝莲子的苦味。
“大人,日后若上面追究下来,此事谁来抗?”
徐继昌嗤笑一声道:“谁追究?那位京中来的经略安抚使?”他说到这里,重新拿起勺子,安然自得地舀起一勺粥,瓷勺在碗壁相碰,叮当作响。
徐继昌咂摸嘴道:“灾情震荡,他若急于上书追责,那日后还推不推行稻改了?俗话说得好,独虎不敌群狼,无论是咱们上游铸币的柳州、还是屯兵数万的邕州,不都是转运使的地界。眼下不过是死了几个平头老百姓,你就慌成这样,真是难成大事!我就这么说了吧,便是把整个罗城都淹了,谢少行连个屁也不敢放!就他那出身,还敢和家族世代为官的同平章事斗?”
徐继昌此话即是点明了将手伸到广右的人是旧党魁首,同平章事王晸。
“可是官家不是将那观氏女赐婚给了谢少行吗,她们观家也是世代领兵的豪族啊。”
“即便那秦风路都部署得陛下重用,不也派了宫中的宦官前去监军吗?”徐继昌说到这里,突然咧嘴一笑道:“我道是忘了什么事,那观氏女指派陛下的侍卫来衙城闹了这么大一场,你这就抽调五十个人出城去客栈将她接入衙城,一路记得要大肆宣扬,是特意去接新任经略使的妻子。”
“那岂不是……要开镇南门?”
徐继昌放下筷子,起身道:“自然是要开的,但是谁敢往里闯,即刻射杀。”说完便离开了。
伍潼见桌上尚还剩着几片云英麨,拿起筷子捻着吃了。
徐继昌转过西廊,迈入黄堂。此间为府衙里升堂问案之处,六房书吏皆列于此。他甫一进去,便觉有两双眼睛望向了自己,带着几许冷怒,更多的则是探询。
那怒视徐继昌的二人是府衙内的签判和观察判官,算是李诚昭的人,未料一夜过便地覆天翻,又听说镇南门惨状。但李诚昭已被冤死,衙城被兵马营封锁,即便是他二人想做什么也无计可施。
徐继昌便是拿捏了这些,淡然开口道:“推吏,李通判的验状。”
推吏将验状双手呈到了徐继昌面前,后者翻看了两眼,丢到司理参军案台上,见推吏还立在一旁,冷声道:“怎么?”
“知州大人,我那大舅哥如今尚被困在罗城内,请您通融通融,我听说伍都监不刻要带人出城,可否将他一道带回衙城?”
徐继昌眉头紧蹙道:“你大舅哥是做什么的?”
“他是给那些个羁縻商人跑商的。”
“我命你们将亲眷接入城内时,他在哪里?”徐继昌端起茶盏,轻吹了吹道:“要知道,有的人是自寻死路,你费再多的心思也救不了,懂吗?”
此言一出,众人自然想到如今只是誊写在那验状上的李诚昭。黄堂内空气骤沉,唯闻屋外瓦檐滴沥。
一个时辰后,又下起小雨,远天传来几声闷雷,徐继昌正在后堂和司理参军商议如何草拟奏报,言说李诚昭、姜丕扰乱府务之事,报伍潼来了。
徐继昌让司理参军先行退下,伍潼待不及,风风火火冲了进来,口中嚷道:“大人,那观氏女竟然逃出罗城了!”
徐继昌使了个眼色,司理参军赶忙行了个礼退下,他起身向伍潼道:“逃?怎么逃出去的?那殿前司虞候来衙城时,观氏女不还好好地在客栈里吗?”
“真不知她是如何逃走的,她的那些仆妇小厮皆在客栈里。大人,镇南门大开时,我便已宣扬出去是为了接经略使夫人入城避难,这可怎么办是好?”
“那些丫鬟仆妇如今还在客栈里?”
“我想着,总不能空车入城吧,便将他们都移入城内了……”伍潼见徐继昌脸色遽变,喏喏道:“大人……”
徐继昌咬牙道:“还真是小瞧了这观氏女!我们将她接入衙城,原本是想挟令谢少行,如今倒好!你将那些丫鬟仆妇带入城内更是下下策!现下各州都在遭灾,若她活着到静江府了倒还好说,若她不知道死在哪个山沟沟里,到时候那经略安抚使来梧州城要人,我们该当如何?”
伍潼嘴巴半张,似口不能辞,徐继昌在屋内来回踱步,喃喃道:“而今之计,只能先将错就错,你去,命人安置好那些仆妇。”
伍潼行礼退下了,徐继昌知道此事大为不妙,准备提笔写封信给在静江府的转运使蒋衝商议一二。
他方提笔写了几个字,便又听那军汉的脚步声来,果然是伍潼去而复返。
“大人,方才我的下属候在府衙外,我一出去便跟我说了件怪事。”
“何事?”徐继昌搁下笔。
“说是罗城内来了一伙水寨兵,他们正在寻人去堵决口。”
徐继昌想起昨日突然出现在江面上的那艘海鳅船,心中暗道,难道真是戎墟水寨之人?但想那水寨兵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正规厢军,且多为配牢军户,或许是那知寨贪功,想要来自己这里分一杯羹,只不过他昨日才遣人去水寨闹了一回,现下倒不好派人去拦。
“你派人看着些,这些水寨兵粮饷大多要自筹,怕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徐继昌吩咐道。
* * *
却说郁江之上,海鳅船横拦于江面,正用一张大网罩住从上游流下来的梢芟、树枝。观棠仰头看着船工将渔网高高拉起,随后将其网内之物倾泄于甲板之上。
“夫人,如何?”栾慧问。
观棠捡起一枚枝杈,将地上那些被混沌的江水泡作一团的埽材分了分,说:“这些便是最初拿来堵决口的埽緷。”说完,她起身用步子量了量,说:“单独一节有五、六十步长。”
栾慧道:“这么重这么长的埽緷都堵不住决口……”
观棠蹲下身摸了摸露出粗麻绳头的绳揽,说:“也许这些埽緷恰恰是因为太长,反而无法沉入河底,截断水流。你看,此处绳揽是被一点一点扯断的。”
观棠虽指出了梧州城决口不塞的可能性,但仍想不出法子。
两个时辰前,赵队将带了十几个人进城寻人去堵决口,观棠留在船上寻求应对之法,命人来到下游拦截堵决失败的埽緷。她正一筹莫展之时,一艘蓬船渐渐靠近了海鳅船。
那掌船的船夫便是先前送观棠去水寨的蜑民,海鳅船上的兵卒将他腰系绳索拉了上来以后,此人用混杂着官话的土话和兵卒们说了几句话,少顷,那些船夫面上的神情凝滞,纷纷转头望向了观棠。
观棠觉出不对劲,起身走上前问:“发生什么了?”
一个兵卒上下打量了观棠两眼,说:“两个时辰前,镇南门大开,好些个官兵把被困在城外的经略使夫人拥着带回了衙城。”
观棠一怔,道:“经略使夫人?”
“所以你是假冒的?”另一名兵卒大踏了一步上前道:“那镇南门为了迎经略使夫人进城,还杀了几十个闯门的百姓!”
那兵卒口沫横飞,观棠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栾慧伸手护在观棠身前喝道:“你们做什么?知寨都已看过夫人的文牒,夫人身份岂有作假?”
“假冒文牒才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兵卒嚷道,另有几人也附和了起来。众人渐渐对观棠的身份产生质疑,眼看事态失控,观棠推开栾慧的手,上前道:“诸位,假冒官家夫人只身闯你们水寨,还险些被你们的赵队将射杀,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我又求知寨派人随我回梧州,若我不是经略使夫人,我的目的究竟何在?”
那兵卒一时嗫嚅了起来,观棠淡笑一声道:“大灾大难之际,人心易涣散,这并非你们的错。”她话还未说完,另有一个兵卒插嘴道:“你不过是一个女子,又能做什么?还不是带着赵队将还有我们送死!”
“女子男子有何区别!”观棠怒斥道:“你们都是水寨兵,兵法有云,千人同心,则得千人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那梧州罗城近万人被困,男女老少皆在其中,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困死在里面?”
她俯身捡起一根枝杈,抛到那兵卒身上,说:“折断它。”
那兵卒依言折断。观棠从那地上又捞起十数根,说:“继续折。”那兵卒虽目不识丁,也知道“单者易折,众则难摧”的道理,立着巍然不动。
观棠便也不再追责,只道:“如今你我皆在这艘船上,生死相系,只要有法子堵塞决口,我们便能拯救罗城百姓。”
她话音落,众人虽并无多少信任的神色,但见面前被雨水打湿的女子面容,眼神坚毅,于是纷纷噤声。
观棠移开目光,看向方才落在地上的那堆枝条,突然眸光一闪,道:“栾慧,也许有个法子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