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以后,赵令羽带着海鳅船上幸存的水寨兵回到药铺。
观棠正怀抱着达妍昭入睡,听见楼下的响动,立刻惊醒。
赵令羽留下的部将里能够动弹的只有原先守在观棠身边的三人,此刻他们正在院子里生火烧水,见她从楼上下来,起身道:“夫人,他们回来了。”
语气并不明朗。
观棠快步迈入铺子,内里一团混乱,不小的铺面塞了几十个人。伴随着耳边的痛苦呻吟声,观棠深吸口气,试图在人群里找出赵令羽,目光从每一个水寨兵身上扫过。他们从那火连天的水里逃生,不光身上湿漉漉得,不少手脚还有烫伤,形状十分骇人,眼前的林二正用剪子绞开因烧焦黏连在皮肤上的衣物,引得那人一阵哀嚎。
一下多了这么多伤员,只有林二和小学徒实在处理不过来,观棠见状将袖子挽了起来,拿起林二搭在盆边上被血色侵染的纱布,洗净递了过去。林二回头见是她,吓了一跳道:“夫人,您怎么下来了?这里都是男子,而且为了上药,大多要脱去他们的衣物……”
观棠说:“我帮你,早些处理完这个伤员,你也好速去帮下一个。”
满屋都是或躺或卧坐的伤兵,林二看了看四周,最终没有再反对。他只说要什么,观棠便很快递过去,另一边栾慧帮着小学徒给一些伤处较浅的人上药,见观棠出现在铺子里,虽想上前说些什么,但还是咽了下去。
一个时辰前,观棠得了那两个被囚之人的口供,他二人果然如跑船之人所说,是郁江上游的水匪,说是听说罗城水患被遏,水匪们便想趁夜来打个秋风。
他们这样的人,以百姓之口自然撬不出来什么,观棠也并不意外他们的说辞,只是看着那誊写在布上的字,又看着院中的水寨兵尸首,观棠实在难掩愤怒,将布在手中揉作了一团弃掷于地。
此刻,看着面色如常、专心协助林二的观棠,栾慧怔忪之余心中轻叹口气。
也许是因为出自将门世家,她身上总有一种不同于寻常人的杀伐果决感,无论是在湍急的江水中被救出,还是一路艰险进出水寨,观棠都未曾流露出昨夜那般近乎失控的情绪。
想她年纪还不及男子及冠,却要看着十数人因自己而死,这与那些死于镇南门下的百姓截然不同,他们是为自己或家人搏一条生路才被残害,而这些水寨兵和水匪,却都是因着那梧州知州与她的明争暗斗死去。
这应当就是权力的可怖之处,它能让人为了那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搭上性命。
难怪她说要夺走徐继昌的治州之权。
只不过观棠虽有计策,但这药铺内诸多伤兵,连那疏通罗城水道一事都不知能否完成……栾慧正想着,赵令羽迈入药铺,将最后一个伤员抬了进来。
观棠见他回来了,处理完手中伤员,快步走上前道:“赵队将!你可有伤到哪里?”
赵令羽擦去面上的血污,喘了口气说:“我无大碍,夫人,夜里这药铺可还好?有人来袭吗?”
他的问话让观棠默了片刻,随后道:“有人来过,但幸得梧州百姓相救……”她说到这里,迎着赵令羽的目光,语气难掩苦痛和歉意:“您留下的部将只剩九人。”
赵令羽听见她所言,身子微僵,最后拱起手低头道:“跟随我的水寨兵们大多无家无靠,夫人,待事情结束,我想厚葬他们。”
观棠未出声,轻轻点了点头。
另一边,柳州府衙内,谢闻自与秦如傅说完梧州之事后,这位柳州知州却没再说什么,一室阒然。
在屋内站久了,又带伤连夜赶马至此,自觉已到极限,谢闻拖着身子行至座前,搭着太师椅微凉的扶手坐下。
秦如傅尚在思索,见烛光下谢闻面色如雪,眼下却氤着一团红色,衬得双眼目光如炬,躬身审慎道:“经略使,暄宗曾言,各州公事不得蓦越,若仅凭猜测便要调兵前往梧州……下官劝您三思而后行。”
谢闻鼻息微沉,抬手拿起桌上已经凉了的茶送入口中。
他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无法叫秦如傅下定决心出手相帮,只不过既然京中那些人想将柳州推出来做棋盘上的劫材,他自当笑纳。
垂眸看着茶盏,谢闻头未抬起道:“猜测?我只不过是想要调查柳州铸钱监一案,而那线索,恰在临近的梧州罢了。”
“大人,您……”
谢闻放下茶盏,目视着秦如傅道:“秦知州,你做官二十余载,应当清楚,即便沙毛钱一案并非在你任上酿成,却始终是于你治下败露。他们引我来此审议断刑,若我有意治你个不能举察的罪名,京中何人会保你?更何况,此案本就是他们弃车保帅之举。”
他说到这里,见秦如傅面上竟还有心与他斡旋,到底动了心气,重咳了两声,再开口时语气稍沉:“你们秦家世代为官,那王晸算是与你同期入朝,不过是投了魏葛清的门下便官至宰相。你因曾劝章敬太后还政一事被陛下贬离汴京,可是如今陛下想要在广右推行新政,你不抓住时机迎头而上,倒重新攀上了那旧党……秦如傅,我究竟是该为你叹息一声,还是要骂你一句,该当如此?”
秦如傅数月前才过了自己的五十大寿,只不过他居于广南,家宅又在汴京,即便是如此隆重的寿岁,最终还是办得冷冷清清。
他之所以愿意为王晸等人行事,并非因他下定决心要投身于那些人之下,只不过半生踌躇无处宣泄,又觉自己到了知天命之年,此刻即便是叫他做那投石问路的一枚石子,他也愿投入这漆黑的官场潭水,搅一搅局势。
谢闻之言谆谆,确如当头棒喝。
见秦如傅面上耸动,谢闻想,人往往就是这如此,他言说梧州之患时此人不为所动,但涉及自身的利益时,便会开始审时度势,此时只待他最后推一把,于是开口道:“与其说你不信我,倒不如说你不信你自己。你不信这民寡田薄之地是你腾蛟起凤之所。明镜高悬,照出来的不过是你满腔的怨怼。恐怕你心中常想,纵有鲲鹏之志,困于这浅滩僻壤,又能有何作为?可是陛下要推新政,就是要从这些旧党眼中绝对不可为的地方去行事。陛下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千秋万岁,你不信我,不信你自己,为何不愿信陛下?秦如傅,如今我便当着你的面说了,陛下不会像他的父亲光宗,更不会像他的兄长显宗,沙毛钱一案,是陛下将王晸等人置于那炉子上,烧得他们日夜难寐,这才将柳州放于案俎。如此,你可知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了?”
秦如傅深知,这是他与谢闻的第一次会面,却也只会是他最后一次同他说这样的话。
最终,他后退了一步,敛衽行礼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谢经略,我这就去寻兵马营都监来此。”
“不必……”谢闻抬袖起身,也许是终于松了口气,又或者是方才说了太多的话,谢闻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跌坐回了椅子上。
秦如傅大惊,忙上前扶住他,感觉到谢闻的手掌凉似冰,慌道:“大人,您这是……”
谢闻闭了闭眼,勉力道:“你去唤曹佐林进来。”
待曹佐林进屋,见谢闻如此,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探谢闻的额头,果然烫得惊人。
曹佐林不知谢闻与秦如傅谈得如何,但经略安抚使作为一方大吏,若被刺受伤一事被散播出去,恐怕各境难安。
似猜出曹佐林心中所想,谢闻伸手轻按他的臂膀,对秦如傅道:“秦知州,若我不告知你身体状况,恐怕你那稍稍伸出来的头又马上便要缩回去了。我并非身患重病,而是在来柳州的路上遇了刺。”
他说罢,推开自己左半边衣裳,露出了包裹着伤口的浸血纱布。
秦如傅正要开口说什么,谢闻止了他的话头,道:“你放心,我的身子我心中有数,你安排一间空厢房,再命人备些热水,曹防御使会帮我处理伤口,随后我们便往兵马营去。”
秦如傅听罢,只得照做。
待得天光初现时,谢闻收拾好一切,换了身官服,一路快步出了州衙。
秦如傅跟在他身后,面前年轻男子身姿挺拔,目光所及是一片浓重如墨的紫色官袍,其上用金线所绣的云鹤纹华美而威严,不知为何,秦如傅仿佛被晃了眼,稍稍低下了头。
寒门出身又如何,世家大族又如何……这谢少行不到而立之年,便得官家如此信任,又有这样的胆识和勇谋,望着自己膝头左右横摆的青袍,想着两人先前的对谈,秦如傅竟有些脚步发颤。
“大人,秦知州命人备了马车,不如您乘坐马车前去吧?”曹佐林跟在谢闻身后道。
因伤口导致浑身发热,谢闻深知自己此刻是强弩之末,最终应允上了马车。
一行人往那城郊兵马营疾去,却不料行到半路,竟有大石塞于山道上,更有数人才能环抱的巨木横在路上。
秦如傅对谢闻禀报完前路发生的事情,躬了躬身道:“兵马营都监近日便是在忙于此事,这条路上时有山崩。”
谢闻揉了揉眉心,道:“去兵马营只这一条路?”
“是啊,大人,若是调兵,那些兵卒也需途径此路才能往梧州去。”
倒像是老天都在拦着他,让他不要去梧州。
谢闻颇有些气竭,同时牵扯着伤口剧痛,他忍着难耐道:“先寻人试着通路,另外遣人去兵马营提前告知此事。”
看着秦如傅打马而去的背影,谢闻身子脱力般倒向了马车的车壁,他心道,梧州之事,最好是从一开始便想错了。
* * *
赵令羽等人回到药铺之后,观棠又上楼合衣而眠了一会儿,直到达妍昭将她唤醒。女孩嘴上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观棠还未领悟,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她起身开门,见是栾慧端来了饭食,后退一步让他先进屋。
此时屋门大敞,观棠突然听见前几日施粥时才会有的响动声,疑心药铺外的粥棚又支起来了,便开口问:“赵队将他们今天也支了粥棚?”
“是那些城中百姓自发的。”栾慧边说边将一个白面饼举到观棠面前:“夫人,您看这饼子,是一个妇人给我的,说是担心您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知道您自汴京而来,好几家凑了白面给您做的。”
观棠接过还有些温热的饼子,咬了一口。
烙饼之人显然很少做面食,这饼并不像汴京的那般暄软,但紧接着,舌畔传来一丝醇厚的甜味,定睛一看,里头竟裹了饴糖。
她惊诧地抬头望向栾慧,后者含笑点头道:“我沾了夫人的光,尝了小半个。”
观棠知道栾慧是怕有心人下毒,只不过捧着手中的白面糖饼,竟好似捧着有千斤之重的东西。
这便是民心吧。
既看不见,又摸不着,让人犹如背负了世间最沉之物,却仍能向前行走。
她心中感念,掰了几块给达妍昭,自己吃干净了剩下的。
“夫人,我看赵队将的部下大多受伤了,若是要引水出城,恐怕还需借助百姓的力量。”
观棠闻言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我也正有此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