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衙署内的徐继昌得知昨夜发生在药铺的前前后后,倒并不意外。
他正在看转运使蒋衝送来的密信,信上言说经略使夫人在梧州一事谢闻应该是知晓了,万幸的是他如今不在静江府,静江府知府刘弢又与他们同心,不会遣兵来援。
末了,蒋衝劝他要顾好大局,莫要自乱阵脚。
徐继昌心中有些怒气,前几日他将观棠燃烽火驱百姓进衙城之事上报,为的就是尽快获得漕司粮草相助,不料蒋衝竟装傻充愣了起来,信上丝毫未提漕船之事。
此刻,兵马营都监伍潼还在他耳畔念叨:“可惜只毁了海鳅船,若非那些城中百姓相救,恐怕昨夜她便……”
将密信搁在烛火上烧了,徐继昌恨恨道:“水匪不过是吓唬此女的招数罢了。”见信纸在地上化作一团灰烬,他转身问:“我叫你寻的人可寻到?”
伍潼迟疑了一瞬,道:“寻是寻到了,只是大人……当真要这么做?”
“她今日便要开始疏浚了罢?”徐继昌冷笑一声,语气透着一股阴寒:“观氏女想当圣人,想救那些贱民,好啊,那就让她看看,她费尽心力救下的都是些什么人。”
见伍潼神色难明,徐继昌轻拍他的肩膀道:“且看她能不能叫那罗城水褪,若真叫她行了大运成了事,到时候你就打开镇南门,我要给这位经略使夫人送上厚礼。”
* * *
罗城内的药铺粥棚前,一听说经略使夫人想要疏水,便有些一呼百应之势,许多人在纸上留名画押。
看着纷纷涌上前自荐的百姓,栾慧有些激动对观棠道:“夫人,看来咱们这几日在罗城内所做都没有白费!”
观棠状若未闻,眉心拧着,不知在想什么。
“夫人身体可还好?”看着女子眼底的一抹青灰,想到她昨日又近乎半宿未眠,栾慧关切道。
观棠回过神,摇头道:“无事。”见栾慧还想说什么,观棠宽慰一笑道:“我出生自行武之家,家中姊妹兄弟各个身体好,即便岭南路遥,这一路我也未着病,先前只是初入广右不服水土罢了。”
自大病初愈后下船,又一路经历各式各样的事,面前之人身子眼见消瘦不少,一双眼睛却愈发明亮,仿佛从原石里逐渐淬炼出来的宝石。
此刻的她荆木钗绾发,粗布衣裹身,然脊背挺立如松,脖颈纤长如竹,虽为女子,却有一种柔中带刚的凛冽气度。
栾慧知道,眼下即便能够凑足人手疏通城中沟渠,观棠心中恐怕还有旁的谋划。
他正思索着,没留意一个衣着打扮奇异的女子突然撞向观棠,守在粥棚旁的一个水寨兵见状迅速拔剑指向她二人,栾慧一把将观棠拉到身后。
众人仔细一瞧,才发现那女子手中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童,匍匐在地的她正用另一只手扯着观棠的裙摆,口中反复念叨着什么,仿佛是某种歌谣,又仿佛是经文。
观棠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此刻冷静下来,伸手拦住水寨兵的剑,问:“你可听懂她在说什么?”
水寨兵摇摇头。
观棠四处张望,想寻人帮忙,但眼前都是等着排队领粥的百姓,虽有好些被她这边的动静吸引,但无人愿离开队伍。这时,那趴在地上的妇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开始嚎啕大哭,这下连观棠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似实在看不过眼,原先在粥棚前排队的一个妇人从队伍里走出来,对观棠道:“夫人,她是想叫你摸摸她小孩的头。”她虽说官话,但仍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
栾慧喝道:“夫人为何要摸她孩子的头?”
“栾慧。”观棠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对那妇人缓声道:“你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我观她衣着打扮,似乎并非汉人。”
那妇人点点头道:“没错,她是黎夏族人。”
观棠来广右之前曾在书中读过,此地自大兆建国以前便是汉夷混居之地,梧州城内汉人已算多的,占近三成,另有四成是本地的黎夏族,还有三成是其他族类,例如水族、疍族……只不过罗城内数日遭灾,人处于求生本能,汉夷早已不分你我。
观棠看着眼前的妇人,她的面容有几分肖似黎夏族人,窄额宽面,又有几分像汉人,应是父母辈跨越汉夷的结亲诞下了她。观棠对她道:“你能同我说说她在说什么吗?”
那妇人与周围人相视几眼,走上前道:“她说您是厄母娘娘,这是黎夏族传说里的神女,能够带走灾病。”她话音还未落,便有一个同为黎夏族打扮的男子怒吼着冲上前,想要拽走那趴在地上的女子并抢夺孩子,后者死死抱着孩子不愿松手。
观棠立刻令人将这二人分开,问方才向她解释的妇人:“这是怎么了?”
“夫人,她孩子生了病,但是黎夏族向来只信巫觋……”
观棠知道偏僻地区的百姓多有自己的信奉,黎夏族也是信巫不信医的典例。大兆建国初期,岭南地区曾出现“杀人为祭”的采牲恶习,后被朝廷明令禁止,若发现有违犯者,按故杀罪论处。除此以外,汉官往往只会因俗而治,较少干涉。
那抱着孩子的女子以及被拉到一旁却情绪激动的男子应是孩子的父母双方,观棠看着他们略一思索,对那同她诉说这许多的妇人道:“你可还有家人在队伍中?”
那妇人点点头说:“我的两个孩子在队伍里排着呢。”
“你带他们一同过来。”
她说完,令兵卒带着那对夫妻以及妇人一家进了药铺。
安置好妇人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后,观棠寻来林二,对他道:“你去看看那个黎夏族的孩子,似乎病得很重。”
林二回头看了一眼怒视着自己的孩子父亲,以及在旁边抱着孩子的黎夏族女子,低声道:“夫人,黎夏族不信我们汉医。”
观棠了然道:“我知道,你去看便是。”
林二无奈,走上前去,正想伸手去探那孩子的脉,女子一声尖叫推开了他。林二开口用苍梧话解释了一番,又指了指身后的观棠,那女子看着她,又看看怀中的孩子,正犹豫着,被兵卒看着的孩子父亲怒骂了两句,这两句倒像是给女子骂清醒了,她一咬牙,将孩子递给了林二。
观棠看到这里,终于长舒口气。
“夫人,她真是把您视作厄母娘娘了。”妇人在她身边感慨道。
“这厄母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栾慧问。
“是黎夏族的传说,说是有一年天上降下天罚,落了好多火石,烧毁了田地庄家,山火遍地。所有人都快要饿死的时候,又出现了瘟疫。有一个女子为了救她的孩子和百姓,决定出海去寻找食物和药草,结果她出海那天,刮风下雨,船开出去不过一会儿便翻了。众人以为她必死无疑,但是三天后,她却化为了灵鹿现身了!那头灵鹿把能够治病的草药和能够吃的果实放下以后,就转身回到了丛林里,再也没有出现过,有好几年,猎人在山上一头鹿都打不到,据说也是被那灵鹿庇佑。后来大家都说,是那女子用自己的肉身换取了那些救命药材和食物,救下了百姓,从此便唤她厄母娘娘。”
栾慧听到这里,嗤笑一声道:“这不还是活人祭吗?厄母娘娘恐怕是哪个被巫觋胁迫的可怜女子吧。”
“栾慧!”观棠轻轻摇头,提醒他在此地莫要随意置评,随后问那妇人道:“厄母娘娘这些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传的?”
那妇人回忆了片刻,说:“好像也就是这两日。”
观棠听了拧起眉,栾慧还想问什么,这时,林二看过孩子的大体情况,过来对观棠禀报:“这孩子大概率患有疳症。”
观棠见他神色不明,先令那妇人回到她两个孩子身边,这才转过身对林二道:“什么是疳症?会传染吗?”
林二摇摇头道:“不,不会传染,这是脾胃方面的病症。有多种原因,可能是孩子自娘胎里带的,可能是他生长过程中因饮食不当等原因缓慢出现。这是慢症,夫人,但……”
“你说。”
“这孩子头皮光急,毛发焦稀,牙龈黑烂,脾胃虚损过度,非一日能治。”林二蹙眉回首看向孩子,“若早些将孩子送来,我还能对症下药,但到了这步田地……”
身为医者的林二都说出这样的话了,观棠心中了然,但见那抱着孩子的女子望着她,眼里的渴望仿佛将她视作渊涛中最后一根能够握住的枝杈,观棠转过身,生怕眉间眼底泄了踪迹,叫她发现这枝杈如今也已摇摇欲坠。
她低声问:“当真无法救治了吗?”
“若只是叫我开几个方子再将他们送走,还不如不开。”林二叹口气,“除非她愿意将孩子留在药铺,饮食皆由我照料,勉强能有一线生机。”
“你将两个法子都去和她解释一遍,让她自己选吧。”观棠说完,心中不忍,又回头去看那女子。果然,林二才说两句,那女子便哭嚎了起来,站在她身旁不远处的孩子父亲似有所不忍,也想上去劝慰,被水寨兵阻拦,男子怒视观棠狠狠吐了口唾沫。紧接着,林二又开口,似乎是在同她说将孩子留在药铺治病之事,这时那男子便叫嚷了起来。
观棠心中希望女子能像方才那样,狠下心将孩子交给林二,但她所盼的并未成真,那女子听完林二所说的两个法子,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最后又望了一眼观棠,趴在地上磕了个头,随后转身离开了药铺。
被兵卒阻拦着的男子仍死死盯着观棠,不知怎的,观棠竟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得意。她心中愤懑,恨不能叫人立刻将他丢入后院库房中,但理智还是让她最终放他离开了。
林二对她道:“夫人,你初来此地,这黎夏族并非个例,本地各族都有各族的信仰和法则,这位母亲能冲破规矩带着孩子来药铺已是不易。说实话,即便将孩子留在药铺里,我也没有十成的把握能救下他的性命。”
“但你还是同她说了,希望她能将孩子留在药铺。”
林二没有立刻接话,过了一会儿说:“夫人你觉得,她带着孩子离开以后会做什么?”
“我不知。”观棠说。
“此地民智未开,她回去还是会苦苦哀求他们的巫医,然后在家诵经拜神。”栾慧声音平静,观棠却忍不住转头看他。
她二人身量相当,观棠恰能看见他眼中的讥讽、苦痛和自嘲,她想,看着那女子怀中的孩子,栾慧或许想到了自己。
他幼时身体有畸,父母无力救治,最终叫过路的戏班子带走,寻得一游医出手相帮,才有幸捡回一命。
观棠没有再出声。
这天直到午时,黎夏族孩子的事情仍搅得药铺内人心忡忡,观棠和林二替伤兵换完药以后,去寻赵令羽详说如何为罗城疏水。
“徐继昌在此地树大根深,不知他是否还有后招。”赵令羽的疑心观棠也有,只不过此刻顾不得其他,她道:“趁他还紧盯着罗城,先将疏水一事散播出去,我已找到入衙城的法子。”
“夫人此话当真?”
观棠将水窦图图纸摊开与众人见,说:“这图纸虽只记载了罗城各处水道,但罗城地势低于衙城,你看这处,这处,还有这处,”她伸手指向图纸上延伸出去却断连的部分,“连接着的应当就是衙城水道。”
“难怪说水窦图是城防机密。”栾慧感叹。
“当然,现下肯定无法立刻顺着这盛满江水的水路直抵衙城,我要借疏水一事改此处水路,引出水源,如此我们便可从中通过。”观棠说完,抬起头看着几人道:“我先前得陛下所赐,有六位御前亲军随护,为首的虞候名叫姜丕,他曾得我令去燃烽火求援。现下徐继昌既然把控衙城,姜虞候未现身,恐怕他与我的那些家仆一道被看押了起来。另有梧州通判李诚昭,我们此去衙城,目的便是救出他二人。”
赵令羽闻言点点头,说:“夫人此招甚妙,得通判相助,便可与这知州搏一搏州衙和兵马营的统领大权。”
观棠点点头,眼中不加掩饰的对赵令羽的赞赏,只是她并不知道,唯一能叫她在此地与徐继昌相制衡的李诚昭早已不在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