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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30雨

    天色沉郁悬于天际,迟迟不肯坠入黎明。

    前两日尚是金乌高悬、晴光潋滟的艳阳天,待回校参加庆典时,却偏偏笼上一层灰色阴云。

    南淮一中百年华诞的盛典,乃是由阿伊莎告知白洛的。

    校方仅邀请了各届卓越校友出席。

    阿伊莎作为2015届毕业生中佼佼者,高考成绩不亚于薄阽,自是名列其间。

    但她深居群山僻处,往返南淮需跋涉迢迢山路,峰峦叠嶂间实属不易。

    所以她托付白洛代为参加校庆。

    白洛购得凌晨两点返杭港的火车票,时间恰宜,一口应承。

    阿伊莎叮咛她留意校园网动态,了解哪些人将会返校,可以择伴同行。

    白洛向来独行,惯于独往,料想无人愿意与她同行 。

    毕竟高中时,她的名声不太好。

    无论月盈月亏,日升日沉,流言蜚语不会消散,只会越描越黑。

    仿若刻入魂魄的烙印,抹不去。

    毕竟,第一印象往往深刻难消。

    __

    高三下学期最后两个月,职高的小混混在网吧的昏黄灯光下与白洛不期而遇。

    对她一见钟情。

    她生着一张如同青春文学里女主角般的鹅蛋脸,十六七岁的年纪,脸上仍带着婴儿肥。

    加上饮食不规律,三餐常简化潦草的一顿,整个人清瘦单薄。

    像一只破茧而出的幼蝶,暴雨浸透了翅翼,连振翅的力气都遥不可及。

    面对小混混直白的示好,她的回应干脆利落。

    不喜欢,必是斩钉截铁的否定。

    未曾想,激起了他心底的胜负欲。

    他开始在校门口定时出现,放学后亦步亦趋尾随她,对她死缠烂打。

    不久,学校的谣言肆意蔓延。

    “听说她和小混混早就睡过了,不然人家怎么会天天围着她转?”

    “就是,装什么清高啊,私底下不知道多乱呢。”

    几个女生在厕所刻意抬高音量,让路过的人清晰捕获每一句“私密”议论。

    更有人杜撰她在夜店陪酒的虚假经历,甚至有人将她的照片P上不堪入目的文字散播至班级群。

    她似被推入泥潭。

    原本只是零星的不友善目光,如今变成了明目张胆的嘲笑和孤立。

    有人用口红在她的课桌上写下“公交车”。

    有人故意撞翻她的书包,让书本散落一地,却假装无辜。

    “哎呀,不小心呢。”

    “最近是不是心思没放在学习上?”

    班主任察觉她的成绩下滑,亦开始半信半疑询问。

    教学楼长长的廊道,总有指指点点和嗤笑声。

    偏生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越解释越欲盖弥彰。

    小混混依旧阴魂不散。

    某日手机突兀弹跃恶意私信。

    “快滚出学校啊。”

    “果然是没爹妈养的孩子。”

    她浑身瑟抖,呜咽的力气抽离殆尽。

    毕竟,眼泪会沦为谎言最卑劣的共谋。

    直至某日,小混混骤然销声匿迹。传闻他被道上的狠角色寻仇,双腿遭人恶意折断,筋骨尽碎。

    众人非但未生怜悯,反将猜疑指向白洛。

    “肯定是她找人报复的,心机真深!”

    白洛自是懒得辩驳,浑浑噩噩捱过高中最后时日。

    填报志愿时,径直选了杭港大学。

    小叔叔在港岛,或许唯有跨越山海抵达,方能触及一缕残存的“家”的温度。

    自幼缺了根的人,总要寻个泊处,哪怕港湾不过是一盏虚悬的灯。

    __

    三年高中于旁人眼中,或许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三年,是一生难抹掉的回忆。

    像一张灰白胶片,哪怕褪色了,轮廓亦清晰。

    于白洛眼中,不过是她生命中最漫长且最混乱的三年。

    应该像一片枯叶,深深埋葬腐土中。

    永不见天光。

    世人津津乐道的‘真相’,不过是群体恶意的臆想。

    真正的真相,永远只掌握自己手中。

    她从未与职高的小混混有过瓜葛。

    她也不是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

    是有人在乎的,有人爱的。

    蝴蝶折断了触角,也要在泥泞中振翅高飞。

    *

    南淮的暮色过早沉降,空气中浸着潮湿的凉意。

    白洛登上开往南淮一中的公交车。

    康庄大道两侧,行道树绿得发白的葳蕤叶,荫蔽一片巨大的网。

    网住了整个南淮的上空。

    尾排窗畔的人影半阖双目,在蝉鸣与晚风中舒舒服服听歌。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

    “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恰逢沿路的烧烤摊飘尽烟火气,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小城的夏夜,似一抹慢慢煨着的晚霞,不浓不淡,恰好醉眸。

    云低得夏空发朦。视线一片空夜淡蓝的倦。

    公交车压过满城的灯火辉煌,驰骋南淮的淮江大桥。

    窗外是泱泱不息的江水。冰冷的灰。

    白洛索然无味翻看着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动态是母亲的。

    照片背景是富士山脚下的山中湖。成群的天鹅,纯粹的白。

    刹那间,《富士山下》的吟唱复苏耳畔。

    “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季风掠过太平洋的孤屿。

    富士山山顶的雪融化了。

    母亲的爱该降临了吧。

    照片中,妇人的眉眼与自己如复刻般相似,为何心却那么狠呢?

    北纬线的落日追着季风西沉,将思念拖曳地平线上无尽的长影。

    跨越山海回来看她一眼,真的很难吗?

    白洛吸吸鼻子,机械往下滑。

    是和她一同回南淮的薄阽。

    动态中无任何文字说明,只有一张在KTV拍摄的照片。

    包厢内光影斑驳,鸭舌帽檐下的少年斜倚沙发,脊骨似融于阴影。

    指节明晰的手捏着一只高脚杯,盯着镜头笑得一身反骨。

    两人朋友圈唯一的交集,是邬凯留下的问句:“什么时候回来?”

    薄阽回复:“明天。”

    她平时很少浏览朋友圈,今天却是第一次看见薄阽的动态。

    正想点赞时,聊天界面一闪两条消息。

    正是发朋友圈的人。

    [什么时候回杭港?]

    [没拿钥匙。]

    [明天。]

    对方没回。

    但她的校园网消息却达99+。

    鬼使神差般点了查看。

    置顶消息是南淮一中优秀毕业生的名单,附带着他们的照片。

    视线率先落定阿伊莎的帧影上,卢妃与沈辞肆的容颜亦明晰可辨,余者多为陌生的面孔。

    她蹩了蹩眉,凝神寻最为熟稔的姓名与影像,却一无所获。

    复又继续翻看下面的消息。

    [2015届毕业生薄阽会来吗?]

    [同一届的,人家给拒绝了,别妄想了。]

    [当年他可是蝉联三年奖学金的狠角色啊,最后连毕业典礼都没来,猜到这次也不会出现了。]

    [记得高三元旦晚会,他自编自导的话剧直接炸场,连外校的人都跑来围观。]

    [还有篮球赛!他带队夺冠那会儿,全场女生都在喊他的名字,简直像明星一样。]

    [呜呜呜,我真的好想看他现在的样子。我是他隔壁班的,当年怂到连打招呼都不敢……现在真的超后悔!要是他这次能回来,我绝对要厚着脸皮去合影!谁也别拦我!]

    [我赌五毛钱辣条!薄阽要是出现,现场绝对会有人激动到哭!毕竟他是多少人的白月光啊!]

    [@2015届毕业生薄阽,看到消息速速归队!南淮一中等你C位登场!]

    白洛默默熄灭屏幕。

    不管多少年过去,一中学生提及青春,总有人眼眶微红,意犹未尽谈起那年和他有关的夏天。

    像诉说一场不落的骄阳。

    青春的记忆是一本泛黄的旧日记,每一页都与他有关。

    他永远活在所有人的青春记忆中,是所有人青春里未说破的暗恋。

    多年后的黄昏,蓝牙耳机流淌着老歌,白洛突然懂了他为何住在记忆里。

    原来青春本身,是永不褪色的底片。

    正值晚高峰,交通堵塞。

    公交车滞停一条不宽不窄的老街上。

    四周是千禧年低低矮矮的旧楼,街道侧沿规整摆放着蓝蓝绿绿的共享单车。

    白洛低眸查看导航,距离南淮一中尚有2公里。

    按当前的拥堵程度推算,公交抵达至少半小时,而骑行仅需二十分钟。

    倒不是因庆典迫近而离车,实则因车厢人潮沸涌,闷感令人窒息。

    垂眼审视身上的白色晚礼服,开叉的剪裁自腰际绽开。

    骑行时可将一侧裙尾收拢系结,既守得住矜持,又防止卷入车轮。

    思虑既定,她在下一站快步下车,沿街寻觅单车踪迹。

    幸而百米外设有共享单车停放区。

    扫码解锁后,她利落跨上车座,踏板轻蹬,车身顺畅汇入街道车流。

    迎面而来的夜风凉凉爽爽的,车厢内的闷热和烦躁一下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南淮一中附近的巷弄七错八横,白洛未依导航指引,转而择了一条蜿蜒小道。

    青石板路在暮色中延伸,墙角青苔肆意滋生,潮湿的霉味裹着陈年油烟,沉甸甸压着呼吸道。

    绿意盎然的藤蔓下,不知掩埋了多少无人知晓的黄昏。

    巷尾尽头坐落着一家声色犬马的绮靡KTV,门店招牌由一串串霓虹小灯串联。

    晚风潮湿吹乱她的长发。

    二十分钟后,白洛准时抵达南淮一中校门。

    将单车停泊划定的区域,整理了下礼裙褶皱。

    与保安核验身份信息后,双手提着裙摆,漫步于蓝调时刻的校园。

    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操场,熟悉的梅子树,熟悉的林荫道,熟悉的夏夜风。

    一切都没变,但又好似变了。

    唇齿间是落日的余味,薄荷。指缝间是溜走的光影,蝉鸣。

    白洛无意识循着风声鹤唳的绿荫道,来到了三年间每月必至的艺术楼。

    黑漆漆的楼道,沉烟的黯。

    唯一的光线是校路灯,昏白光斑驳跌落窗户上。

    不知不觉间,再次踏上通往天台的路。

    三楼转角处,声控灯早已失灵。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脚踩台阶上经年的灰尘。

    铁门虚掩着,门框上钉着歪歪扭扭的“勿攀爬”告示,锈迹掩盖字迹。

    门后杂乱堆砌着废弃课桌与一架缺镜片的望远镜,锈蚀气味随潮湿空气侵涌。

    天台的边缘无护栏,夜风忽然大了。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及攒满灰尘的石板面上。

    白洛忽忆起最后一次登上天台,自己在涂鸦墙上用秀丽笔规规整整写下两行字。

    依着记忆寻得经年累月的灰白砖石。

    斑墙上创意的符号、夸张的线条、朦胧的涂鸦层层叠叠。

    无序而自由,毫无框架束缚,只余无数双手用喷漆、画笔或粉笔刻画的记忆。

    她记得位置落于右下角。

    目光凝眸熟悉的笔迹时,大脑“嗡”一声炸开白噪音,瞳孔被抽走了焦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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