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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俄罗斯

    追着他尾韵而至的,是白洛声急的音色。

    “没有。”

    整个人毫不迟疑起身,迅速落座旁侧位置。

    瞳孔中的惶然凝成一线,落及窗外一处动态。

    火车在雨夜中沿铁色轨道平稳使行,一棵棵绿得发黑的树莽一晃而过。

    今夜,火车载着天南地北的温暖,一路南下。

    身侧人不知何时又将小方桌铺展,伏于狭窄的白板上,倦意沉沉。

    白洛亦展开膝前的小桌板,将受潮的帆布包稳妥置放。取出矿泉水瓶,旋开瓶盖。

    水液入喉时,忽觉有道玩味的目光一直落及自己侧影上,侧了侧眸。

    四目相对。

    躲都不躲。

    直勾勾回视。

    故意的。

    等着她上钩。

    雨变小了,渺渺茫茫的。湿潮的路灯光把雨丝照亮了,漫天流星纷飞一般。

    白洛烦他这样。懒得理会。

    自顾自喝水。

    薄阽倒是绕有兴致盯着她水润的双唇,唇角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不知是饮水时无意沾上,又或怎么蹭上的。

    顺着唇线滑落,一路滑至她光洁无暇的锁骨上。

    引人犯罪。

    藏在阴影处的喉结滚了滚。

    依旧趴伏小方桌上的人,毫无预兆地,一字一腔地,齿间漫溢两个字音。

    “洛洛。”

    惊得专注喝水的人喉间一哽,匆忙掩唇咳喘。

    夜空中那弯蓝得发白的月亮,洒落一片潮湿的迷醉光,汹涌从朦胧的车窗液态滑入。

    白洛颦了颦眉。

    “别乱叫。”

    转瞬引来薄阽一声不爽的哼笑。

    舌尖抵了抵腮帮子,陡然间抬手攫取她指间半空的矿泉水瓶,无赖似的拢入自己怀中。

    换来矿泉水主人冷冷一瞥。

    喝多了吧。又逗弄她。

    “洛洛。”

    潮湿的车厢,低哑声一遍遍传至她的耳畔。

    “洛洛。”

    许是酒精催生了蛊惑,声音磁的魔性。

    “洛洛。”

    “……”

    白洛耐不住,心甘情愿认输。

    “你赢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淡了。透明的雨痕落下。破碎的月光沁透水珠,两人的身影模糊重叠在列车暗淡的窗玻璃上。

    白洛低低眸,伸手欲从他的怀中取回自己的矿泉水。

    窗户上的灰影子重叠又错加,一下子晃出了好几层。隐隐绰绰的,扑朔迷离。

    落空又落空。

    甚至蹭过他柔软的卫衣面料。

    故意不给。

    人满为患的车厢内,不知从何处飘来一缕稚嫩的啼哭,吵得人心烦意乱。

    白洛左顾右看了一眼,视线移动间,一抹刺眼的冷蓝光直晃晃闯入眸底。

    薄阽正单手回复消息。

    屏幕荧光迷乱映着小指危险的尾戒。

    她无意窥探他人隐私,正欲不动声色将矿泉水收回。

    下一秒,“啪嗒”一声,手机被反扣于白板面上。

    手腕倏忽覆上一线滚烫。炙晕灼伤淡青血管。

    “来拿。”

    薄阽在她眼皮子底下,耍无赖般将矿泉水瓶纳入卫衣里面。

    占为己有。

    衣摆掀动时,腰际线条利落分明。

    白洛心跳快了几分,故作镇静开口。

    “送你了。”

    不要了。

    她大度,给他就是了。

    “真心吗?”

    “嗯?”

    “洛洛。”

    “……”

    明知故问。

    她垂眸避他能洞穿伪饰的眼,挣了挣潮腻的腕骨,随意敷衍几句。

    “真心,真心。”

    却觉他指节收拢,力道骤增,挣无可挣。

    耳际蓦然回响一道嗤笑声。

    低垂眉睫,只见薄阽把脸深抵臂弯,肩骨一耸一耸的。

    真心吗?

    他的母亲,十八岁前亦是捧出一颗澄澈的真心爱他。

    怎么高考完就突然不爱他了呢。

    难道成年意味着永失母爱吗?

    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会让母亲的爱消失殆尽。

    可事实是吗?

    成长的代价,是让母爱成为遥不可及的光。

    从此孤身一人,带着伤口跌跌撞撞前行。

    白洛不明所以,另一只手贴着窗畔的湿气,小心翼翼戳了戳他的肩膀。

    “薄阽。”

    无人应答。复唤。

    “薄阽。”

    “薄阽。”

    再唤时,声线已染上薄薄的忧色。

    “你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吗?”

    埋伏臂弯间的人,耳廓灌满车厢内的沸涌喧声。

    偏偏女孩的声线那般轻,那般软,又那般真切。

    潮湿的孤独耳膜上滋生,她却用声音播下一片澄澈晴空。

    浸泡阴雨世界的他,有一束穿透雾气的光直抵他的身侧。

    薄阽忽而从臂间抬头,一双冷气眼睛红的一塌糊涂。

    白洛猝不及防对上他潮润的赤瞳,怔了怔,不明白他怎么红了眼眶。

    她没说什么伤人心的话吧。

    不知所措的昳丽五官,在雨夜中一寸寸靠近落魄的少年。

    漂亮的眼睛直喇喇看穿他潮红眼眶背后的脆弱。

    看穿他高热时意识模糊却强撑的模样。

    看穿他不愿示人的溃败。

    分明脆弱到一触即溃,却偏用溃散的姿态对抗整个世界。

    “别硬撑。”

    “想哭就哭。”

    “我在。”

    她不解他为何骤然颓丧,整个人恹恹的,可怜兮兮的。

    像暴雨夜无家可归的阴湿小狗。

    让她忆起四月天每一个蓝色昏黑夜。

    __

    夜间的霓虹大排档人间烟火气浓浓。

    每至深夜,白洛更换下制服,登上末班驶往南风巷的慢车。

    冽冽南风,吹起窗边人柔顺的冰蓝长发。

    气象台的预报又一次沦为谎言。

    下了公交车,踩着湿湿的夜色,淋着淅沥小雨,跌跌撞撞折回出租屋。

    空寂无人的雨巷,灯火阑珊处是薄阽。

    雨夜灰蓝的暗,视线一片模糊。

    锈迹沧桑的铁色门前,少年舒舒服服背倚露天楼梯。

    手骨分明擎着一方夜色的黑伞,怀中橘猫蜷作暖团,呼吸匀匀,绒毛沾着雨汽。

    身后杂乱无章的电线交错。一片灯海斑驳。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白洛踩着水洼边缘谨慎前行。

    手机电筒的光束斜切夜色,趋近锈铁门后的露天阶梯时,足底忽生虚浮,她趔趄着向后仰倒,纤指堪堪扣住倚梯而立人影的小臂。

    手中的手机晃了一下,冷光刺透雨声,闪过一双耸拉着眼睑的冷感脸。

    眼底吊着乌青,似倦似漠。

    白洛弯了弯腰肢,退入阔面黑伞下。那只抓着他胳膊的手没松。

    她仰面时水珠从睫毛滚落,瞳孔亮得刺眼。

    “你怎么不去睡觉?”

    都凌晨了。

    持伞的人将伞骨倾斜,伞面严丝合缝偏向白洛一侧。

    湿漉漉的阴影下,密不透风的灰黑,黑色里漂浮着淡淡的茉莉香。

    恍惚间与出租屋霉潮卫生间内、搁置斑驳洗漱台上的小桶洗衣液气味重叠,却又被雨水滤得清冽几分。

    “溜猫。”

    风雨吹过一整幢摇摇欲坠的居民楼,少年张狂的低音笑,酸涩跌入她潮湿的听觉。

    凌晨两点,雨夜,少年,溜猫。

    白洛立足伞的偏心点,被一片干燥的温柔圈禁。

    视线穿过层层伞骨,看见他半张脸隐于晦暗,看见他肩侧被雨水洇成一片湿冷的灰影。

    “是吗?”

    伞外的雨声失真,但伞下的心跳,清晰可闻。

    淋不湿的期许是,有人在等你回家。

    他的存在是无声的安全感,像神明立在身后,告诉她‘别怕,我在’。

    薄阽却不答,只是将伞柄又向她的方向送了送。

    更多的黑涌入伞下,吞噬了最后一星灯火。

    两人捉摸不透明天的朝朝暮暮,但好像只要有当下,便已足矣。

    “走了,回家。”

    那只抓着他胳膊不放的手,自始至终没有松开。

    同他收留她那晚,抓得那般重,那般坚定。

    在雨夜中发烫,发疼。

    雨声再大,伞骨不移,人影相偕,心自安宁。

    他们踏着积水拾级而上。伞面倾斜的角度始终如一,像一柄永不回正的剑,劈开混沌的黑,护住一片摇摇欲坠的光。

    出租屋可见度低的一片潮湿。墙角阴影中的蓝潮起起伏伏。

    白洛公益社团的一份文件尚未整理,顾忌回卧室笔电屏幕荧光过亮,扰了薄阽的安眠。

    一个人盘腿窝身褪色沙发上,幼猫岁岁正伏趴猫窝软垫上,绒毛团成一小簇暖色。

    它的食碗、砂盆、绒球乃至每一粒猫粮,皆出自薄阽之手。

    为猫咪取名时,她求助于薄阽,他不假思索回答。

    “岁岁吧。”

    她原以为是“无虞”的期许,却不知他赠予的是“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昭昭”是她的本名。薄阽祈愿她年年光明顺遂,生活安宁,无惊涛,无波澜。

    出租屋外的街景在雨帘中虚化成噪点密布的灰。

    白洛熄屏,一片晦涩的窄仄客厅内,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猫崽的呼噜声,在渗着水汽的墙壁间徐徐回荡。

    待她折回弥散着茉莉香的卧室时,薄阽已沉入酣梦。

    无人知晓他今日为何突然从杭港飞至港岛,只因接听了母亲的一通电话。

    同母异父的姐姐生病急需输血,而他恰恰是匹配的血型。

    献完血,却来不及与母亲多言几句,母亲已匆匆赶往病房陪护。

    长长的廊道,死寂的白,灼目的白。

    偏偏病房内,姐姐的家人围绕着病床,热热闹闹,一片喧哗。

    刺得眼眶发涩。

    一个人又购买了复返杭港的机票。

    抵达出租屋时,已是凌晨一点。

    简单冲洗了冷水浴,水汽未散便听见窗外破旧小巷的滂沱雨声。

    未及思忖,指骨已触及伞柄的凉意,正欲推门而出,耳际忽有低吟的喵呜声划破沉寂。

    “你也怕孤独啊。”

    他垂眸低笑,将猫窝的小生灵拢入怀中。

    潮湿的脚步声回响吱嘎的楼梯上。

    期间一个外出摆摊回来的大妈,无意间瞥见一身黑的人吞云吐雾。

    颓败与锈迹斑斑的铁门融为一体。

    眼神嫌弃地白他一眼,像鄙视暗巷里的流浪狗一般厌恶他。

    最后又用无可救药的眼神剜他一眼,可怜似的摇了摇头。

    他一副不在乎的模样,细细顺着猫毛。

    缥缈的烟雾模糊了冷白的下颌骨。

    老街的雨夜,举目四顾,皆是斑驳的,沉寂的,唯有回忆不是。

    __

    情绪低迷的人,被她的三言两语给整笑了。

    嘴角在绽放,心脏却在溃烂。

    女孩总是那么轻易看穿他的一切伪装。

    厌世,颓靡,落魄,破碎。

    昨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早早精心挑选了礼物寄去了港岛。

    直至此刻方收到回复。

    [以后别邮寄东西了,他们看到会不高兴。包裹我又寄回去了。]

    冰冷的文字刺入他发烫的眼眶,烫得眼眶几欲龟裂。

    在商场逛了一整天,做了许多攻略,只为送母亲一份心意。

    却不料,精心挑选的礼盒连她的掌心都没温热过。

    你给了他们一个家。

    那我呢?

    他的人心也是肉做的,也会痛啊。

    痛到血肉溶解,痛到血肉模糊。

    两年间,他假装无恙,直至连伤口都习惯了疼痛。

    明明支离破碎,却比完整时更像自己,更像真实的薄阽。

    深夜梦魇里哭着求母亲不要抛弃自己的薄阽。

    破败巷子内落魄的像一只丧犬的薄阽。

    唯有白洛见过他不堪一面的薄阽。

    血肉一次次溃散,又一片片缝回原形的薄阽。

    十八岁压弯了少年不认输的肋骨。二十一岁压碎了少年孱弱跳动的心脏。

    列车窗外,新生的朝日,自跨江大桥的脊线后徐徐浮升。

    错失了母亲的爱,幸而有眼前女孩的关心。

    他没有错过他的光。

    心脏血淋淋地碎,无声地拼。

    碎,再拼。拼,再碎。

    碎与拼,痛与生。

    少年与女孩。

    薄阽与白洛。

    南淮的天气异常晴朗,万里无云。

    长长的日红光落及两人张扬的面孔。

    总有一束光只为它们而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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