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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山美人

    “……”

    懒得搭理,直接逃了。

    夜雾操场上,密密麻麻的蓝白相间的校服。

    前两排预留校方与优秀毕业生,开场前唯余第二排边角一隅空寂。

    白洛不动声色入座,下颌安安静静抵着掌心,垂眸凝视屏幕。

    小叔叔:

    [阿姨说她买了一周后回杭港的机票。你的弟弟也会回来。]

    [真的吗?]

    打字有点抖。

    她已与母亲阔别近一年。

    [真的,到时候公司不忙,我来陪阿姨。回杭港几点的火车票?]

    [夜间两点。]

    [退了吧,我马上快到南淮了。在家里吗?给你带了你小时候喜欢的奶酪卷。]

    白洛低眉。垂落的发丝遮掩沉思的脸。

    末日般的昏灰沉沉压境。雷鸣太闷,滚来滚去,倾盆在即。

    操场周遭的路灯一盏盏沉入昏昧。

    高清投影在人山人海中转瞬即逝捕捉。

    镜头率先定格于第一排左隅的卢妃与沈辞肆,又无秩序在躁动的人潮中流转。

    是一位高一稚涩的学弟。

    须臾间,光影又掠过万千蓝白的身影,凝于前排一位赧然垂眸的女生。

    齐肩乌发,蓝色碎花裙。杏眸含水,似受惊般惶然望向大屏幕。

    人群中忽有起哄声渐升。

    “学姐气质好甜啊。”

    “有种独特的恬静感。”

    “你们没有感觉她身后的学姐更惊艳吗?”

    “看不清楚脸,镜头能不能移向她啊。”

    众人的目光皆被牵引,不约而同昂首张望。

    导播台前,镜头似通灵性,将焦距徐徐推向人潮中的朦胧身影。

    白洛垂睫的模样定格,屏幕上的影像层层放大。

    而本人依旧沉浸于小叔叔的消息中。

    [我在你们校门口等你,不着急。]

    镜头切至特写,她手心虚握的烟盒与打火机,微信界面上的对话内容,统统映入公众视野。

    周围有女生好心用手机戳了戳她。

    “看大屏幕。”

    耳畔风痕太浅,忽轻忽重。白洛不明所以,在头发阴影中抬眸的刹那,睫影翩跹。

    人群轰然爆发一片惊叹。

    “学姐居然会抽烟。”

    “这种反差好特别啊。”

    “但确实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镜头如被蛊惑,痴然定格于惊鸿一瞥。

    白洛仓皇熄灭手中微光,将烟与打火机掩于暗处。

    勉力牵着唇角,笑意半明半晦。

    幸得导播及时调度光影。

    女孩虽面容半隐光影迷障,但一眼清辉,一笑温凉,足以灼人心魄。

    前排的沈辞肆微眯双眸,不动声色回身探寻。

    烟和打火机怎么像他兄弟阽的。

    烦躁点开微信发消息。

    [还有烟吗?]

    隐身舞台灰影中的人,浑身冷了几个度。

    方才他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微信消息内容尽收眼底,唯独未看清备注名。

    谁要等她?

    她要去见谁?

    不爽滚了滚喉结,连带有人喊他,也没给好脸色。

    “阽哥,伴奏都给你准备好了,来一首。”

    “没兴趣。找别人。”

    压着眉眼凝神手机,沈辞肆的消息映入眼帘,他却懒得回应。

    转而点开与和他近乎零交流的人界面。

    [烟瘾犯了。]

    没头没尾。

    意图却昭然若揭,让她送烟。

    “阽哥,咋回事,谁惹你不开心了?来半首也可以,等他们在台上快跳完的时候,你接个末尾曲就行。”

    朋友察觉他周身气压骤降,却不明缘由。分明五分钟前,尚是霁月清风般的闲散模样。

    恰逢手机屏幕闪亮微信提示。

    [相信自己的定力,忍一会儿。]

    忍不了一点。

    朋友闻他低咒一声,不由蹙眉追问。

    “怎么了,阽哥?需要我帮忙吗?”

    “惹一姑娘生气了?怎么哄?”

    薄阽熄了掌中荧幕,颓靡倚着暗影斑驳的墙垣。

    视线却穿透残败的雾色,落及躁动人影中的一袭皎白。

    不知道女孩从哪瞧出他定力过人的。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搅得朋友怔忡,头一次从他口中耳闻“姑娘”一词。

    记忆中分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冷性子,“姑娘”二字何时和他开始沾边了?

    还他妈把姑娘惹生气了,问他怎么哄?

    他连恋爱经验都没有,又能给出什么建议?

    幸而脑筋转得快。

    “这还不简单吗?你上台唱首歌送给她,不就不生气了吗?”

    薄阽斜睨他一眼,眸中讥诮与自嘲交织。他清楚白洛与旁人不同,否则高中也不会讨厌他三年。

    追光灯在黑暗中破空第一道弧线,节奏明快的电子乐响彻。

    小品演员登上舞台,头顶夸张的假发,刻意拉长的尾音表演,引得全场笑声。

    忽而,一泓清冽的歌声穿透声声蝉鸣,漫至每人耳廓。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词句未落,有慧耳识得熟悉韵律,高呼声霎时裂空。

    “是高三八班的薄阽。”

    台下顷刻掀起惊澜。

    “他真的回来了?”

    “不是说拒绝了吗?”

    “人呢,在哪在哪?”

    “他在那里。”

    声音方落,紫电光在云缝间窜了几窜,雨点狠狠拍打着塑胶跑道,噼里啪啦的。

    少年,猝不及防。

    夜雨,措手不及。

    今夜,两者不期而遇,撞了个满怀。

    无人顾惜满身淋漓,目光齐刷刷转向声源。

    入眼呼啸的银白。

    一道黑影从幕侧缓步现身,手指松弛拢着话筒,嘴角笑意藏着少年意气。

    有人天生属于舞台中央,自带聚光灯效。

    根本不存在死角,唯有硬帅。

    一张脸,半生倔。

    低头屈服,从来不是选项。

    台下不知谁亮起了手机灯光,成千上万道光柱随旋律摇曳。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真是一点没变。我手机里还有他高一军训,蹲在舞台边缘唱歌的视频呢。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舍得删。”

    “呜呜呜,他的照片我也有好多。哪怕内存满了,我也不舍得删。”

    白洛安安静静托着下巴,默听旧日同窗的声声感叹。

    六年前南淮一中的军训,她因身体原因缺席。只是在军训落幕时,听了会领导的结语。

    不知道十六岁的少年有多张狂,不可一世。

    彼时的薄阽不知天高,只因他正亲手擎着日轮。

    他是众人描摹却不敢企及的标杆,是年少时对“理想自我”的美好幻想。

    所有关于青春的梦,醒来时总发现主角是他。

    世人讥少年狂妄,少年却笑世界小。

    他永不言败,只因野心比天高,必赢是命。

    雷鸣得夏夜发悸。闪电太晃,一亮一灭。

    白洛视野内一片灯夜灰蓝的冷。

    她对薄阽,起初是无视,后来是俯视,最后是仰望。

    茫茫人海中,她亦是其中一个“他”的观众。

    青春是一场滂沱雨,而薄阽立于雨帘中张狂笑着,成为所有人记忆潮湿的亮点。

    若青春有气味可循,必定是他校服上洗衣粉的清香混着夏日汗水的味道。

    夜色中,蝉鸣如鼓点般一浪高过一浪。

    白洛手中的打火机烙一阵钝痛余温。

    少年归来仍是少年,眼底一如既往的倔强、不肯认输。

    唯有白洛洞彻,他骨血里多了不为人知的涅槃。

    南风巷的尽头永无黎明,唯有他闭眼点烟的永恒黑夜。

    绝望是黏在皮肤上的雨,擦不掉,只会渗入骨缝生根发芽。

    三年,骨头碎在无人问津的深夜角隅。

    但且缝缝补补灵魂,少年永不言败。

    拼凑千疮百孔的血肉,不服输的眼永远向前。

    余音寂灭,舞台中央的薄阽躬身致意,脊背却挺直。

    宁愿被现实碾碎骨,亦不令十八岁的傲骨俯首认错。

    南淮今夜这般连绵的冷雨,足以淋净一生的颓靡。

    独坐在无尽黑夜中的白洛,只见台上人慢悠悠挺直腰背,指尖勾扯衣帽沿界,散冷重新遮覆半张脸。

    一片喧呶。手机闪光灯此起彼伏。

    记忆的胶片上,少年永远定格于舞台,发梢扬起,笑容恣意,身后是整片被点燃的青春。

    身侧的女生见白洛只愣愣盯着台上人,却不付诸行动,戳了戳她的臂弯。

    “你怎么不拍照啊?”

    “以后就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见女生依旧不依不挠劝解,她不得已寻得托词。

    “手机快没电了。”

    “哎呀,拍个照能浪费几个点。要不你加我微信,我把我拍的给你转过去。”

    白洛不习惯加陌生人的微信,讪讪笑一声。

    “我马上拍。”

    在女生炯炯目光下,她举高手机,将镜头对准携一身风华离台的薄阽。

    台上的身影似有灵犀,视线穿透今夜迷乱的雨声,对上白洛湿蒙蒙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高扬手臂,掌心向外一推,比了一个俏皮的“耶”。

    惹得台下观众瞬间沸腾,快门声此起彼伏。

    “啊啊啊他比耶了!”

    “快拍快拍!这笑容杀我!”

    甚至有学弟学妹起身大喊。

    “再来一次!”

    可惜人已隐退后台边界。

    雨声太碎,时密时疏。白洛早已在他比耶的瞬间,仓皇放下了手机。

    耳际浮现薄红,在汹涌夜中暧昧不清。

    正欲删除因误触手机而拍摄的照片,微信好巧不巧弹跳一条消息。

    [给你的特权用了吗?]

    指尖颤了颤。

    [没拍。]

    [是吗?闪光灯差点闪瞎我。]

    后台阴影中的人已笑得肩膀一颤一颤,都能想象女孩咬牙切龈打字的模样。

    “……”

    又拆她的台。

    [已经删了。]

    白洛啪啪打字。

    [再给你一次特权。]

    白洛凝眉静默须臾,终是败下阵来。

    [没删没删。]

    指尖鬼使神差将照片传了出去。

    末了添上一只“求放过”的小猫表情,眉眼盈盈,似嗔似怨。

    后台的人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照片我喜欢。]

    消息闪弹白洛微信的同时,小叔叔的消息几乎同一瞬跃入。

    [我已经到校门口了。庆典结束后,出校门就能看着我。]

    白洛并未退订火车票,她不愿薄阽孤身一人。估算庆典尚需片刻,决意当面说清楚再回来也来得及。

    [我现在出去。]

    零碎的灯火,碎雨一般,从夜空中映照一身。白洛提着浸着雨水的裙摆,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前行。

    恰好被回眸的卢妃瞥见狼狈的身影。

    果真如小叔叔所说,黑色商务车静静泊于校门口正中央。

    车内男人早已将她的身影纳入眸底,从车载雨伞架中捻抽一柄黑伞。

    灰蓝雾夜中,倚车而立的男人矜欲清贵,深色西装的领带凌乱歪斜,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

    他开口,声音与细雨一同融入夜色。

    “慢点跑,不着急。”

    路灯跌下昏黄的光,风中飘来细雨的清新。白洛侧身掠过他,无声隐入车厢。

    第一时间抽车载纸盒中的纸巾,将浸了雨水的烟盒和打火机仔拭净冷汽。

    商彧宠溺笑了笑。

    “不是说庆典结束后就可以吗?”

    “我来只是想通知你一下,我坐火车回杭港。”

    一身白色纱裙的人头也没抬,认真擦着身上的雨水汽。

    商彧眼底闪掠一抹晦暗,面上依旧一副温润模样。

    “这么不想和我在一个空间待着。”

    密密匝匝的雨丝在车窗上汹涌泛滥,映着白洛冷情的侧颜。

    “想多了,火车票退订会扣手续费,不想浪费钱。”

    商彧压着眉睫,视线落及她手中的烟盒。忽而忆起瞒着她去出租屋看望她时,撞见的少年。

    以为和她同住的是女生,却不料是男生。

    偏生男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后来暗遣人查探方知,老旧居民楼所谓的“出租屋”,不过是一间局促的一居室。

    但他从不认为她会与异性共卧。他对她的脾性自有判断,也清楚在关系未回暖前,不该追问愚蠢至极的问题。

    话锋适时一转。

    “一起回趟家看看伯父吧。”

    商彧是被白洛父亲领养回家的少年,十四岁的他踏入陌生的朱漆大门时,正撞上七岁的白洛。

    正值依恋父爱的年龄,对“哥哥”本能排斥。

    因七岁之差,父亲让她称他“小叔叔”。

    父亲在世时,对商彧青睐有加,白洛没有拒绝他的提议。

    而且两人已有很多年没有一同站在父亲的遗像前,分享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了。

    商务车碾过满地被雨水打落的银杏叶,贱飞一朵朵浪水花。

    车厢内暖气融融,白洛走马观花般眺望万家灯火。

    懒懒侧眸,不偏不倚的,和一直盯着她看的人四目相对。

    千丝万缕的雨汽侵入呼吸道,中和了男人身上的檀木冷香。

    “小叔叔,你知道我的梦想的。”

    “我没想过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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