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洛被渴醒。迷迷糊糊起身。
大平层的格局她不熟悉,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厨房餐桌对着一面姚高落地窗。
透而净的画框倒映着一抹纤细身影。
倒了一杯温水。液体沿着喉管而下。
湿润润的。
人清醒了一瞬。
城影人涌,车流不息。雨痕浅浅的玻璃窗上,她的影子有了重叠。
人映雾影,轮廓剔透,孤戾倨傲。
唯有薄阽。
不待她回眸,有人自然而然顺走她手中的玻璃杯。
薄薄的唇纹重合。
白洛若梦若醒凝视他,侧颌线疏狂,喉结立体清隽。
恍惚了一秒。
“我们这是在哪?”
她只记得自己灌下了两杯长岛冰茶,之后的时间一片空白、刺眼。
仿佛有人剪掉了那段胶片。
“卢妃家。”
薄阽一双漆眼洞若观火。先知先觉记忆黑洞的她。
答案似有预料,白洛揉了揉血管一跳一跳抽痛的太阳穴,宿醉的余威横冲直撞颅脑。
“你怎么没把我弄回家?”
语气掺着嗔怪。
下一秒。被人制裁。
后颈被人盈盈一握,力道重了。
身体踉跄前倾。
他忽然俯身,下颌抵着她的耳畔,声音低哑被夜色吞了一半。
“不是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关系的吗?”
语气半是委屈,半是不爽。
他妈的,他早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不光认识,且熟悉的很。
“……”
他们什么关系?
伪兄妹?朋友?床友?
或者说,他们会成为哪种关系?
恋人?
然后分手?
再复合?
和大多数情侣一样,反复无常分分合合吗?
恶性循环。
或许,肩并肩的友情会更胜一筹。
远处江岸的灯火明明灭灭,恰似无数颗悬而未决的星。
白洛喉间哽着千万话语,涩痛入骨。
“他们知道后,会对你名声不好。”
更何况,她的麻烦会接踵而至。
尤其是尹霜惠的。
“你觉得我在乎?”
他跌下眼皮,眼睑透着淡淡的青瓷色血管。
灼人的戾气疯长。
高楼玻璃的倒影,重叠着千万个秘密人生。
白洛藏着一个秘密。
她见过薄阽殷红的眼尾,见过他隐而不宣的脆弱。
见过他秘不示人的温柔,见过他无人知晓的疲倦。
窗外雨下得狠,刻骨痴缠,无终无解。
两人的呼吸交互侵占。迫近无度。
一者冷,一者纯。
“薄阽。”
白洛的眸色冷感寡淡,眼角勾折一线绯色的褶。
“我在乎。”
她的在乎,不为人知,却炽热滚烫。
心跳的回音砰砰砰。敲碎了寂静。
他和她的频率,早已分不清你我。
薄阽扣着她细白项骨的手,克制似的松了力度。
她说在乎他,是在乎他整个人吗?
对他有了在意,是吗?
他不敢妄想,却活成了妄想本身。
一步,一寸,一生。
白洛从不觉得自己幸运。童年期父母离婚。青春期遭遇霸凌。成年期蒙受网爆。
一生际会风云。
世间诸多遗憾,唯一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他。
遇见他前,世界是黑白默片。
遇见他后,万物有了色彩。
“那今晚一起睡吗?”
昏昏暧昧间,一缕涩哑的腔音,猝不及防。
掩盖不透欲念纵横。
“……”
话风怎么说变就变?
薄阽黑白分明的眼睛凶冷颓欲,映着小小的白洛。
眼角弧线勾人,声乐闷湿。
“不要。”
才不要一起睡,又不是在出租屋。
秒秒间,落荒而逃。
白洛于薄阽,是一株带刺的玫瑰,危险又迷人,越痛,越上瘾。
汹涌无尽的永夜,灯火如心跳,城市在呼吸,生生不息。
*
暑期第一周,白洛大排档的工作调整了时间,早九晚五。
下班延后了会,错过了黄昏的末班车。
人生总在错过,错过父亲的最后一面,错过母亲虚假的爱,错过少年轰轰烈烈的爱。
最痛的错过,是连一句“再见”都来不及说。
热气弥漫的夏,蝉噪不休。远处的地平线化作朦胧的灰线,天要落雨。
白洛没携伞,近日鼻腔黏膜发炎,免疫力骤降,唯恐风寒侵体,病情加剧。
径自赴了地铁站。
晚高峰,人满为患的站舱内,纤细的身影被推搡着涌入人流。
地铁呼啸而过,谁在终点等你?
白洛挤占地铁门隅一角。暇净的玻璃窗页,女孩的身形朦胧美。
惹得周遭高中生看直了眼。
一瞬刻,地铁驶入漆黑长长的地下隧道。
世界成了沉没一点灰。
多少个人生灰暗是她自己咬着牙硬熬的。
人生腐烂,从内到外。
__
生病时的无人照料。
2016年隆冬的寒潮来得猝不及防。
凌晨两点的出租屋飘着糊味。砂锅里的粥扑倒在灶台上,明火延烧锅底,烟雾呛人。
沙发上的她缩成小小的一团,体温计上的红线直逼四十度。
手机屏幕亮了又暗,通讯录翻了无数遍,终是自己裹上羽绒服冲入雨夜。
急诊室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穿反了拖鞋,单薄的棉袜早已浸透雨水。
挂号单在手心洇褶,缴费窗口的玻璃映着她病白的嘴唇和颤抖的手指。
她在暴雨中踉跄前行,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连停下脚步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身后空无一人,前方荆棘丛生。
受挫时的孤立无援,是她最深的伤口。
因外貌被同学冷眼相待。能力出众遭人嫉妒。
可她却用最微薄的收入生存,在兼职的间隙啃着冷掉的饭团阅读专业书,甚至为了省下交通费,徒步数公里去参加行业讲座。
手指被键盘磨出血泡,眼睛因熬夜布满血丝,可她始终告诉自己,只要活着,绝不能向黑暗低头。
一个被命运反复捶打的人,却在废墟中一点点拼凑属于自己的光。
因为她相信自己,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__
刺白的车厢一节节疾驰而行。
冷色落及一身病态白的女孩。
一念间,欲逃离整个荒唐世界。
百思不解常六对自己的感情。
他怎么会说带她离开杭港是因为喜欢她,想护她安全?
说什么十年内对她的喜欢成了执念。
可十年前她未满11岁。
心痛似雾如烟,模糊了痛与不痛的分界,模糊了时间的轮廓,却让感官异常清醒。
她对常六,唯有感激。
眼尾弥漫水色。
手机的消息一晃而过。
[今晚有事,晚点等我回家做饭。]
一行字似男朋友的报备。
[我来做饭吧。]
鬼使神差一句话。
总不能每餐皆是他执掌烟火气。
[荣幸至极。]
“……”
四个字刺烫了她的眼睛。
脑海中闪现他敲字时的模样。
眉目舒展,眼尾上挑,薄唇肆意勾弧。
殊不知彼端拢囿暗处的少年,炫耀似的回绝朋友的邀约。
“家里姑娘看得紧。”
一句话直接给众人干懵了。
卧槽,什么情况?
真有女朋友了?
家里真藏人了?
神神秘秘的少年,只余一抹颀长的背影。
地铁站出口错综的通道,指引灯牌明明灭灭,像极了命运给予的模糊暗示。
未来天迷雾笼罩没有答案。
白洛混入匆匆归家的人潮,在街市巷陌买了五六枚芋头。
午间浏览视频时,偶得一见美食博主推介的芋泥吐司与芋泥派,制法精妙、品相诱人。
亟欲亲试一下。
不知何时拐入南风巷的,居民楼的阴影下,常常聚着一簇身着花色褂子的大妈,七嘴八舌议论着凌晨两三点的秘闻。
有个戴鸭舌帽的少年,帽檐压得极低,鬼鬼祟祟盯着四楼一扇灰旧的窗户。
久久不肯离去。
白洛自然知晓,碎言碎语拼凑的身影正是常六。
她的六哥。
昨夜两人碰了面。
__
天际将暗未暗时,日落西山。
常六懒散倚着路灯柱,眼窝深戾,一瞬不瞬凝着人间绝色的女孩。
“想好什么时候离开了吗?”
很随意的一问,却让白洛缚了心神。
天空蒙蒙的灰,如她飘摇不定的心事。
天与心同色。
模棱两可回了句“考虑中”。
真的是考虑中吗?
可心跳声却背叛了她。
舍不得杭港,舍不得老城区,舍不得出租屋,舍不得岁岁,舍不得某人。
割舍?
谈何容易。
灰空下的树影淡薄,一身地痞子样的男人,意味不明笑了声。
“是因为舍不得某个人吧。”
“小昭昭。”
重逢夜的公交车上,他清清晰晰窥清她在雾气玻璃窗面,笨拙落下一个人的名字。
「薄阽」
找人查了下。
意外收获。
十年前被毒贩错抓的小男孩,居然是他。
始料未及的,是彼年的001和002,不知是劫是缘,两个活生生血肉,逃过经年,躲过暴雨,再次有了交缠。
砰砰砰!
心跳不争气乱了节奏。
确实是因为某个人。
不知何时喜欢上他的,没头没尾的。
或许,欲言又止时,心动破土而出。
毕竟,心跳是身体最直接的真理。
只是此时此刻,北纬37°的无尽夏,2018年7月11日,20:31。她承认自己喜欢薄阽。
very喜欢,very喜欢。
薄阽或许永远不知道,她的承认是迟到了多年的回声。
可是喜欢又怎样?
时间是催化剂,他们的结局从一开始便注定错过了。
她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爱情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事业是底气,是必需品。
街口百年老树生了灰斑,雨水洇染。
踩碎枯叶,破碎声响。
碎梦,未成型。
“小昭昭。”
“和我一起离开吧。”
“总要有个家。”
三句话乍入白洛的耳廓。
颅脑一空,虚荡荡的。
他什么意思?
喜欢她?
下一秒,似正经似随意的告白证实了她的臆测。
“看不出来我一直喜欢你啊。”
“十年的喜欢成了执念。”
依旧是老话,世上没有凭空而来的暖,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沙漠不会盛开玫瑰。
所有善意背后,都藏着或明或暗的期待,只是深浅不同。
怪不得面饼只分她一人,怪不得帮她逃离地狱。
怪不得一直在寻她。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
“六哥,你是我的大哥哥啊。”
潮湿的眼角低垂,逃避似的丢下一句。
言下之意,她只把他当哥哥。
灰雾漫溢街角,她与自己的影子朦胧失散。
对不起,六哥。
别喜欢我。
__
树荫下的大妈絮絮叨叨着,白洛莫名红了眼眶。
灰调视角内,老城区成了褪色的一帧胶片。
墙角时断时续漏水,每一块墙皮皆发霉发黑。岁岁经年的潮湿,浸润了一路斑斑的苔。
潮湿的痛,从墙角蔓延眼底。
猝不及防的,一束白光跌至。
有了给她打了视频通话。
“叮”一声。
视频接听。
漫漫长夜,小小的框线内,一张凶戾五官,骤不及防的,闯入她绯色覆盖的瞳眸。
猜不透他打电话的理由。
是不回家了吗?
窸窸窣窣的风痕。
白洛躲了视线,手机摄像头映着斑驳的天光。
“露脸。”
对方不满她的行为,凉薄的调子。
“……”
没有乖乖听话。含糊其辞找了个借口。
“干嘛?”
发现他喜欢和她通视频时,次次要求她露脸。
她不是乖乖女,才不要听。
彼端无声,她赌气似的自顾自接话。
“挂了。”
视频界面静了几秒。
“故意的,是不是?”
倚着灰白墙的少年,黑色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半遮半覆冷狂的皮相。
“……”
到底听了他的话。
镜头晃了晃。
屏幕上,白洛丧到极致的面孔,染了一眸浓浓的倦。
“故意的。”
实话实说。
此刻的她,踩着锈色楼梯拾级而上。
角隅堆积的煤渣与腐烂菜叶混成一团,气味黏糊鼻腔,挥之不去。
嗅知糜烂腐意的第一时间,欲逃离。
可她,无处可逃。
一本正经的口吻,给薄阽整笑了。
“长本事了。”
似乎一直有本事,她若即若离,他甘之如饴。
不紧不松的拉扯,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暧昧游戏。
画面陡然转折。
荧光屏上,形形色色的奶茶图案。
“你在奶茶店?”
“路过,想喝哪个?给你带。”
少年清冽的喉音,顺着网线稳稳坠入耳廓。
莫名的,白洛再次红了眼眶。
原来,奶茶是可以不用主动提,亦会有人买的。
“青提类的吧。”
出租屋门前的白洛,闷声说了句。
风从顶楼的天窗灌入,将楼道内的昏昧灯泡吹得摇摇晃晃。
如同摇摇欲坠的她一样。
欲哭无泪。
“得,给你带回去。”
黑色鸭舌帽下,一双淬了冷雾的眼睛,懒洋洋弯了弯。
女孩喜欢青提。
白洛开了厨房的白炽灯。
顺手推开窗,迎接的不是风,是整片发霉的天空。
纵目遥望,杭港南山的轮廓被层层绿浪推远。
窗外是湿雾朦胧的第五大道。
“那你能快点回来吗?”
突兀的,欲见他整个人。
活生生的血肉。
奶茶店付款的薄阽,缩小了视频页面。
“叮”的一声,与女孩哽咽的音色一同撞个满怀。
恣意的双眸,秒秒间泛了冷。
屏幕画面重新放大,视线对焦。
冷刺光下,平日一双倔犟的水眸,此时此刻,湿答答的,粉粉的。
“谁他妈欺负你了?”
向来游刃有余的少年,第一次慌了神。
乌云压面,下颌紧绷,隐有戾色。
“等我,马上回去,别挂电话。”
藤蔓植物从楼下攀附而上。衬得铁栅栏前的女孩一身水绿。
落败一生的人,在永不言败的少年心里,永远不输。
永远拔得头筹。
空巷荒草萋萋,大雁掠空天际,徒留一地斑驳的黄昏。
“没人欺负,我有事和你说。”
其实早该说的。是她有了私心。
不舍得离开。
总以为来日方长,却忘了人生无常。
视频彼端的少年,速度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耳畔风声呼啸,混了一声低软的音。
骤时,晃了下身形。
“白洛,你什么意思?”
“又要离开是吗?”
怪不得今晚下厨。怪不得哽咽了声。怪不得湿了眼眶。
原来,一切有序可寻。
可他没打算再放她走。
狭长的眼尾压着汹涌的戾气,舌尖不爽顶了顶上颚。
狠狠落下威胁话。
“你他妈今晚敢搬走试试。”
“……”
白洛未预料他的反应。
生气了?
本就不该长期同住的。
总不能一辈子囚困老城区,囚困出租屋,囚困腐糜潮湿中吧。
吸吸鼻腔,喉咙苦涩,却欲逗弄他。
“我走了。”
“咔”一声。
视频通话戛然而止。
夜雨,滂沱而落。
一路狂奔的少年,措手不及的,狼狈不堪的,与雨水撞了个满怀。
又要抛弃他了,是吗?
雨的气味涩涩的。苦夏的闷热渗入骨髓,空气中浮动着腐烂的前兆。
提着奶茶,一身狼狈雾水汽的少年,踉跄着拐入熟悉的南风巷。巷口的流浪猫受惊逃窜,垃圾桶被他撞得歪斜,塑料袋内的腐臭味扑了满脸。
呼吸焦灼,喉管涩苦,身后仿佛有追兵将至,他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老旧的千禧楼。
四楼窗台的灯火明明灭灭,像一根救命稻草。
廊道内的声控灯时亮时暗,他的影子印墙上忽长忽短。
裤兜内钥匙链叮当作响,手抖得几次对不准锁孔,最后几乎是把整串钥匙往锁孔一送。
门“吱呀”一声。
整个人跌跌撞撞扑入屋内。
空荡荡的,一片静寂。
女孩真走了。
连声告别都吝啬见面说吗?
颓丧倚着渗水汽的灰败墙皮,斜眼一刮,墙面上的名人画框歪斜着,玻璃裂了一道细纹。
像他此刻的人生,裂得无声无息。
成了一颗空心烂果。
不甘心。不死心。
摸了摸手机,电话联系人中,唯一有备注的号码,狠狠被人戳了戳。
其他人不是不备注,而是他掠一眼能熟记于心。
给白洛备注,是因为他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忘记她。
其实是他某夜梦见她消失晨雾中,醒来时,她的面容已模糊成一片水痕。
遗忘不是骤然的熄灭,而是她在他的世界里,从有声有色到无声无息的漫长褪色。
所以,至死不忘。
哪怕海枯石烂。
门忘了关,楼梯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手机铃声一直死循环。
无人接听。
骤雨般的刺痛感穿透他。
活着是原罪,世界充耳不闻。
女孩太不可控了。却又致命吸引。
玄关柜面上一只烟盒。灼人的刺目。
是白洛惯常抽的,最野最烈的细烟。
只剩最后一支。
他妈的,人都走了,还给他留一支烟。
抵的收留费吗?
女孩净会折磨他。
银质的滑轮打火机,“咔哒”一声。
明火延烧。
眸瞳漆色无光的人影,丧到极点。
忽觉一抹细长影子落至脚畔。
厌世般冷冷拽拽侧眸。
视线对焦,恍惚了一瞬。
秒秒间,自嘲讽笑了声。
啧。
没走啊。
小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