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晓想到了一种虽罕见，却也未必不存在的情况。

    “看来，当年忌元魔脉不止救了我一个人的命。”

    话音落下，黑色的火焰跳跃抖动，幽暗深处响起窸窸窣窣的细碎笑声：“嘻嘻嘻嘻嘻……”

    “别笑了，很难听。”云拂晓毫不客气地嘲讽。

    笑声戛然而止，连火焰都僵住了，被嘲讽的那魔似是有些不开心。

    云拂晓才不哄它。

    片刻后，周遭光线才逐渐明亮起来，一团混沌的黑灰色浓雾从林间钻出来，缓慢地凝聚成人形，飘浮在她身前不远处。

    一阵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从它身上飘出，云拂晓立即后撤，与它拉开一段距离，捂住口鼻，闷声说：“你就是这次试炼里的大魔？”

    “怎么，瞧不起我？”人形黑雾飘来荡去，声音尖利，“告诉你，我可是诞生在忌元魔脉的魔，跟三境里的那些废物魔可不一样！”

    忌元魔脉的源头有神木存在，尽管神木早已被黑色火焰吞噬，但那里诞生的魔会继承一部分神木之力，自诞生起就优越于三境的魔。

    云拂晓至今都不明白这种优越感哪来的。

    都是魔，分什么高低贵贱。

    忌元魔脉诞生的魔又怎么了，不好好修炼只懂得吃老本，还不是被三境高阶魔打得满地爬。

    “听大师兄说，清波城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大魔。真正的魔被关押在溟海断息洞，我们能看到的，只不过是利用结界释放在此处的一缕魔息。”云拂晓状若无辜，好奇发问，“所以，你这么厉害，当初是怎么被溟海抓住的呢？”

    “……”人形黑雾僵住了，片刻后掩面哭起来，“你不要戳我痛处呀呜呜呜呜……”

    云拂晓无言。

    “呜呜呜我只是贪吃了一点点，那群穿蓝衣服的坏人就要把我抓走，我好无辜，我有什么错，我只是肚子饿嘛……”

    云拂晓：“你贪吃了什么？”

    人形黑雾抽泣道：“眼珠呀……”

    那怪不得。

    云拂晓轻声道：“你一点都不无辜哦。”

    “可是、可是我吃的都是死人的眼珠啊。我好可怜，月黑风高还要偷偷摸摸地掀开他们的棺材板，他们的棺材都钉得好紧，我的指甲都要划烂了……”

    “好了，可以了，停。”

    云拂晓出声打断它，总算明白了它身上的腐臭从何而来。

    这种魔对百姓们的杀伤力不强，侮辱性却极高，竟然热衷于掘坟毁尸，这谁能忍受得了？

    难怪被溟海抓回去，关断息洞反省去了。

    “那你现在还经常饿肚子吗？”云拂晓突发奇想。

    “不啦，断息洞濒临海域，我有时会趁守卫不在，偷偷放网抓鱼虾吃的呀。”

    说着，人形黑雾快活地抖了抖身子。

    一股专属于海域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你要不要抓我呀？听说抓到我的这缕魔息会有奖励哦。”人形黑雾比云拂晓还激动，“我不让别人抓，只让你抓，因为只有你感知到了我的存在，这就说明你也诞生在忌元魔脉。虽然我们之前还素不相识，但我们是好姐妹哦！”

    云拂晓被它的激动和兴奋弄得很莫名，但还是摇头拒绝：“我的修为很低，无法降服你这样厉害的大魔。若是孤身一人就将你的这缕魔息收拢，会引起别人怀疑。”

    人形黑雾只听到了她夸自己厉害，开心地转了个圈：“我就是很厉害呀！我超厉害的！”

    它乐了好久，才慢慢地反应过来云拂晓的话：“为什么呀？我不明白，你诞生在忌元魔脉，怎么可能弱小？”

    云拂晓沉思一瞬，清楚地知道，她不能在它面前说自己与忌元魔脉无关，这根本行不通，因为眼前的这缕魔息已经与自己体内魔息发生了感应。

    瞒是瞒不住的。

    她简短道：“我是溟海仙门的弟子，万事从头学起，弱小一点也很正常。”

    人形黑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哦。”

    下一瞬，腐烂气息冲撞而来，黑雾猛地凑近了云拂晓，它像是小动物般嗅了嗅云拂晓身上的气息，疑惑道：“可是，你体内的魔息也很微弱呀，我刚才差点感知不到。好奇怪，你的魔息都去哪里了？”

    去哪里了？

    当然是深藏在她的气脉深处，并被手腕上的神木灵镯死死束缚着。

    这世上，除了同样诞生在忌元魔脉的大魔之外，无人能感知到她体内魔息的存在。

    但是这也有一定的弊端。云拂晓的灵脉始终成长缓慢，好不容易养出一点灵息，都被神木灵镯吸走压制魔息。这就导致她在溟海修了这么久，连一境都没破。

    若要快速破境，也有办法。强行冲开神木灵镯的束缚，让魔息与灵息交融，自此是圣是魔，仅凭一念。

    云拂晓上辈子就是这么做的，后果就是魔息失控溢出，她叛出溟海仙门。而没了万古溟海的充沛灵气作为滋养，她体内魔息很快便压过灵息的存在，肆虐作乱，最终攻破识海，导致记忆受损。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采取这种方式。

    云拂晓：“是秘密。”

    黑雾失落退开：“……好哦。”

    云拂晓又问：“现在除我以外，有人察觉到你的存在了吗？”

    “没有，”黑雾说，“他们都好笨。”

    并非好笨，而是溟海仙门有意提高了此次试炼的难度。城中阵法层层嵌套，难以识别，弟子一旦入阵，极易晕头转向，不辨虚实，就算已经足够接近魔息所在处，也未必能意识到。

    甚至有可能恰好与黑雾魔擦肩而过，却仍然不能察觉到魔息的存在。

    当然，也有某些修为境界更高的弟子，明明诛灭魔息轻而易举，却出于种种原因，至今都不曾出手，连露面都懒得。

    比如剑阁那两位。

    云拂晓没从他们身上看出半点参与试炼的想法，只是到处逛商楼，像是纯粹来玩的。

    黑雾聚散，委屈地又开始发牢骚：“你们可不可以快点完成试炼呀？我好累，被困在这些阵法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还要被一只松鼠咬脚趾，我快要痛死了！”

    “松鼠？”

    “是呀，我在一片沼泽地旁边的松树上，再没有人来救我的话，我很快就要被沼泽吸进去啦。”黑雾惊喜，“你要来救我吗？”

    “我不会去。”云拂晓明显感知到黑雾变得沮丧，又补充了一句，“你静心等待吧，很快就会有人过去的。”

    她不能去，但是可以想办法放出消息，让其他人前去尝试。

    “好呀好呀！”黑雾的情绪轻易地就被她调动起来，兴奋地涌动不已。

    云拂晓在黑雾的殷切期盼中，转身离开林道。

    清波城的第一次试炼，她也会根据自己现有的修为能力，尽力多挣点积分。

    毕竟溟海仙门是此次潮汐宴的东道主，她作为溟海门人，至少不可以挂零。

    否则等回到溟海仙门，师尊定是又要对她无奈叹息了。

    在溟海，想要做个安安静静、不出风头的小弟子，也是需要一定实力的。

    云拂晓始终将这个度把握得很好。

    所以，当她沿着林道漫步走回统一安排的客馆时，便顺手捏碎了残存的点点魔息，攒了相应的积分。

    之后，就不必再次出手。

    -

    翌日清晨，客馆三层。

    某个房间的窗户被推开，里面隐约传来仙门弟子的讨论声：“……我昨日在城南荒宅中诛魔的时候，竟听那魔说在某个沼泽里还藏着一只高阶大魔。”

    “这话可信吗？”懒洋洋的哈欠声，“隔壁赵兄就是溟海仙门的啊，他都不知道清波城附近还有什么沼泽，怕是故意骗你的吧。”

    “但不仅一只魔这么说，昨晚好多人抓住的魔物都说了差不多的话。”

    “这些小魔尚未开智，还没学会说谎。”

    “就是，我们去试试呗，万一呢？”

    ……

    于是，早膳时间刚过，便有弟子将消息散开，之后成群结队地出了城，边走边寻访，这所谓的沼泽到底在何处。

    甚至有绘画功底的弟子，已经在溟海弟子的叙述下，快速绘制出了清波城以及周遭城镇的俯瞰图。

    他们浩浩荡荡地一离开，清波城的街道酒楼霎时空旷许多。

    女修客馆，二楼某个房间的窗边。

    云拂晓端坐在妆镜台前，细细地描摹着唇妆。

    昨晚她控制着释放了一点魔息，侵入了城南某些魔物的意识中，在它们的脑中留下一道指令：一旦被仙门弟子抓住，便说沼泽地里另有一只大魔。

    起初她还担心，或许她的忌元魔息被压制得太狠，已经不能控制群魔；抑或仙门弟子心中警惕，不会轻易相信魔之所言。

    谁曾想，这方法还真的奏效了。

    也好，第一次试炼能尽快结束。

    她也早日回到溟海，然后安静地待在她的小院落，专心进行自己的计划。

    想到此处，云拂晓忽然很想吃商大爷家的烤排骨。

    自潮汐宴开始以来，烤排骨店就没营业过。

    昨晚赵雨霁还纳闷地来找她，张口就是：“商大爷这么久没开张，不会是死了吧？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云拂晓无奈：“大师兄，谁死之前还带预告的？”

    赵雨霁点点头：“倒也是。那他为什么不开张？不知道潮汐宴期间生意最好，最挣钱吗？”

    现下赵雨霁忙着监察第一次试炼，不在清波城内。云拂晓就决定自己再去排骨店碰碰运气。

    然而，依旧闭店。

    云拂晓很失望。

    这对于一个爱吃的小女孩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

    因为算上前世，她已经有五年没吃过这家烤排骨了！

    -

    同一时刻，溟海仙门。

    静澜岛至高处，指月阁。

    晨曦破窗而入，照亮了阁子里摆放的珍贵花草，也映照在微波轻漾的镜面。

    镜子里是整个清波城的景象，大到商楼连廊，小到木椅鱼灯，任何角落的任何景象与信息，都可以通过这面镜子传输到溟海的指月阁。

    但这并不意味着溟海仙门就有资格监视清波城百姓们的一举一动。

    只是近日潮汐宴举办，首次试炼定在清波城，溟海仙门为了掌握试炼进度、预防意外发生，才会唤醒这面镜子。

    平日里，这面镜子是完全封印的状态。

    “商大爷，你那排骨店到底什么时候开张？”周玥垂睫，目光落在镜中的蓝裙少女身上，朱唇微启，“看把我这乖徒儿给委屈的。”

    身后的声音有些无奈：“……你何时放我走，排骨店就何时开张。”

    商隐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无聊地仰起脸，盯着阁顶的花纹研究。

    他身量高，骨架大，臂膀肌肉明显而紧实，浑身散发出如磐石般的沉稳气质。加之脸部轮廓冷硬凌厉，总给人一种难以接近、不敢招惹的感觉。

    他平时不常待在溟海，却跑去清波城开了家排骨店，搞得身上总有股挥不去的烧烤味。

    他在溟海不收徒、不露面，与诸位长老宗主们也不往来，却始终稳坐头把交椅。

    从未有人提出过异议。

    清楚内情的，都对商隐心服口服。

    不清楚内情的……压根没在溟海见过这位尊长，真的只把商隐当做是排骨店的老板，商大爷。

    周玥的视线一瞬不转地落在镜面，随口道：“你就不会招几名伙计帮工？这么大的店面，只有你一个老板在忙，应付得过来吗？”

    商隐笑了笑，压低声音，像是在不经意地诉说一个专属秘密：“你是不是忘了，我会炼血傀儡。”

    周玥险些忘了这茬，转身瞪了他一眼：“此乃仙门大忌。再说一次，我会揭发你。”

    阳光轻柔地洒进来，照亮了她的脸。

    她身姿高挑，长裙飘逸，相貌生得柔美，琥珀色的眼眸却带杀气，宛如曾在战场厮杀过，耳饰极其惹眼，非金非玉，却是极细的莹莹丝线，牵着赤金色的羽毛，随动作晃动在纤长的脖颈边，映衬得她如雪肤色也恍惚浮现薄红。

    商隐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亦戴了这样赤金色的羽毛。

    如今多年过去，她也没变。

    “好吧，好吧，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商隐适时服软，闭上眼，在起伏的柔和海浪声中昏昏欲睡。

    两人一时无话。

    指月阁内，短暂寂静。

    周玥将镜子映现的画面转到大魔所在的沼泽地，垂睫看了一会儿，忽然出声道：“商隐。”

    商隐正睡意朦胧，闻声蓦地惊醒，又睁开眼：“嗯？”

    周玥神情严肃：“有弟子找到腐灵魔了。”

    “试炼才开始多久？”商隐轻挑下眉，眼里却还是倦意，“两日还不到，怎么可能有人这么快——”

    话音刚落，空灵悠远的钟磬之声响彻溟海三岛，激起鹤唳阵阵。

    钟声过后，三岛迅速热闹起来。

    溟海三岛的海棠夹道上，已经聚集了不少弟子，正凑在一起谈论些什么。显然，他们皆对这次试炼结束的迅速而感到十分惊诧。

    视线越过粉白的棠花林，遥见岛上群山灵光普照，两三只仙鹤振翅飞过，重重宫阙中，来自修真界各宗门的诸位尊长们，缓步走出大殿。

    更远处的渡口，一艘巨大的深蓝色鲲骨船已经起锚。

    不少溟海的人开始忙碌，巨帆扬起。

    不久后，这艘鲲骨船便会驶过一望无际的海域，到达清波城，将参与试炼的弟子们全部接至溟海三岛。

    “太快了，”这下，商隐连瞌睡都清醒了，“到底是谁诛灭的腐灵魔？”

    周玥微侧过脸，琥珀色的眼眸中闪烁光芒：“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正是我的三弟子，祝挽月。”

    商隐若有所思地拧眉。

    周玥进入溟海之后，总共才收了四个徒弟，商隐都见过，对祝挽月这个名字也感到熟悉。

    他努力思索，试图回忆起这究竟是哪位小姑娘。

    穿白裙子的那个？

    还是有点内向的那个？

    还是爱吃烤排骨的那个？

    然而，半天也没能将名字和脸对上号。

    他摸摸下巴，手臂肌肉轮廓随着动作清晰映现，“……到底谁是祝挽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