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在寒山结界,云拂晓被封印无法下山,就经常让他出去买编发的缎带和各种精巧发饰。女孩子家的小装饰实在花样太多了,他沉默而略带茫然地听她说,要买什么流苏玉簪、珍珠发簪、蜜蜡耳坠,还有赤金色与鹅黄色的缎带。璀璨夺目,稀里糊涂,他记忆剑诀心法时都不曾这样吃力,下山寻了好几家商楼才终于给她买齐。
回到寒山,她染了丹蔻的指尖点在妆奁,眸光微烁,红唇勾起,是勉强满意的样子。
他看着她的神色,微微松一口气,幸好没有买错。
云拂晓那时记忆混乱,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一会儿把他当师兄,一会儿把他当夫君,有时还把他当成了服侍自己的奴。她梳妆时也不曾避他,端坐在妆镜台前,灵巧的手指翻飞如蝶,一挑一绕,不过须臾,浓秀如海藻的长发便被挽成了他看不懂的复杂样式,露出一截皙白修长的脖颈。
裴真不懂这些女孩子家的小乐趣,朦胧地只觉好看。
后来云拂晓的记忆愈发混乱,连编发都忘记。
某次裴真忙完赶回,就见幽静漂亮的庭院中,云拂晓抱着膝盖坐在花架前发怔,满头乌发披散,什么簪饰都没戴,那张小脸也素净乖巧,更衬得一双眼乌黑润泽。
裴真垂眸看着她,黑瞳幽静,叫人看不出到底藏着什么情绪。
那个叱咤魔域三境的女魔头,短短两年,就被忌元魔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
他俯身将她拥入怀中,顺着她垂落肩头的黑发,生怕力道重一点就将她碰碎。
后来他开始亲自给她编发。
他学了很久才学会,都是极为素简的样式,云拂晓不满意,对镜左看右看,而后转过头来,容色明艳,却满脸嫌弃:“这样一点都不漂亮!夫君,你要多学几种花样!”
裴真在她身旁坐下,喉头微动,低声说好。
他浓睫低垂,掩住了本不该有的莫名心思。
“哼,”她转过头,见他垂着头,似是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才脸色终于缓和。
她的上半身前倾,手心按在他的大腿,假情假意地哄他一回,“秀清,你最听话了。”
裴真被她摸得有些出神,闻言蓦地睁眼,只觉浑身血液一瞬凉透。
他嗓音又低又哑,艰涩开口:“……你叫我什么?”
云拂晓无知无觉地笑:“你不是想我叫你秀清吗?怎么,又不想啦?”
原来她把他当成了明秀清。
所以,才会对他展现娇俏的一面,才会毫不犹豫地唤他夫君。
若她记得他是谁,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注定是要走的。
裴真闭了闭眼,努力将那段回忆驱逐出脑海,深吸一口气。
云拂晓慢条斯理地吃完一条烤鱼,一转头,就见裴真的神情莫名冷肃。
至于吗?脸色这么难看,不就是没分给你烤鱼?
她取了一块鱼腹处的肉,忍痛割爱地递给他,清清嗓子。裴真的注意力瞬间被拉回,轻摇头。
爱吃不吃!
也没想真的给你吃!
云拂晓神情瞬间傲气起来,不再理他。
她体内魔脉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冲破束缚,她要压制住忌元魔脉,就必须吃更多的食物,才有足够的力气用来消耗。
等吃完了一条香喷喷的烤鱼,就听裴真轻声问她:“你见过剑阁裴真吗?”
云拂晓很烦,语气也不好:“没见过,但听说过。”
裴真状似不经意问:“他是怎么样的人?”
云拂晓暗自腹诽这人真是古怪,又将秦宇滨说来的传闻转述给他听:“性情冷漠,手段暴戾,浑身煞气,是个不择手段的狠人。”
裴真默然片刻。
云拂晓不等他开口,又说:“听说南境很多世家大族派出精锐暗杀他,都被他打得修为半废。”
假模假式地拖起腔调:“他真是好可怕呀。”
裴真神情莫测,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下手太过,才给现在的她留下这种印象。
片刻后又暗忖:暗杀之事是真。
但,“传闻而已,他也没那么可怕。”
云拂晓将剩下的鱼骨和棠花枝都埋进土里,又抹去架火烤鱼的痕迹,拍手道:“这就说不准了。那么多人都怕他,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反正我中途从潮汐宴溜出来,就是怕撞见他。”
裴真蓦地抬眼,眼神微妙。
“我的修为境界不高,应该不会参与二次试炼了。”云拂晓说,“既然如此,我也无意和太多人产生联系,只在静澜岛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好。”
不要牵扯太多,不要与裴真再有任何交集。
就算见了面,也要装作不认识他。
裴真先前也听说过这茬,静澜宗宗主周玥和大弟子赵雨霁非常宠爱云拂晓,她就算一辈子处在静澜宗的庇护之下,永不出门历练,静澜宗也是乐意的。
但前提是她能够永远隐藏体内魔脉,永不暴露。
云拂晓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若一切仍是按照前世发展,那么过不多久,她就会因为魔息暴露,而被迫叛出溟海仙门。
倘若一切还如前世那样发展,那么她注定就要再度经历同样的痛苦。
云拂晓眯起眼看波涛起伏的海面,微风将她的发饰吹起,湛蓝色缎带拂在脸颊。
她拈住那湛蓝色缎带,向后扬去。
说起发饰,她残缺不全的记忆中倒是记得一件小事。
前世的时候,她被封印在寒山不得外出,便总安排裴真去给她买发饰。
裴真那时已是剑阁之尊,不仅要处理魔域吞噬南境的事情,还要稳住各仙门要诛杀她的蠢蠢欲动的心。
他很忙,但对于云拂晓的各种无理要求,还是想尽办法为她满足。
于是有一次,云拂晓看着庭院里为她修理秋千的男人,忽地起了逗弄的兴致,笑问:“你知道什么才最听话吗?”
裴真蹲在地上敲敲打打,头也未抬:“傀儡。”
“不对。”
云拂晓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居高临下。
轻柔纤薄的衣袖与赤金色裙摆被暮风吹起,拂在男人青筋微突的手背和出了薄汗的脸上。
裴真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她妆容精致,眉心花钿小巧明亮,在瑰丽的霞光中如另一簇盛放的星火。
那双含笑的眼却比花钿还要亮。
云拂晓眼梢上挑,红唇微弯,气息又轻又柔。
“最听话的不是傀儡。”
她素手搭在裴真的肩头,半弯下身子,任由发丝轻柔垂落在他挺拔的眉弓与鼻梁,而后,近乎是用气声说,“——是小狗。”
两人离得太近,气息近乎纠缠。
云拂晓笑得明艳,水洗过的眼眸带着些不自知的诱,说完便转身回到屋内,毫不留恋。
只留男人在庭院中,思索片刻,不明所以地继续闷头敲打。
过了很久,裴真才迟钝地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小狗最听话。
——你这么听我的话,难道是我的小狗吗?
他神色冰冷,眼眸漆黑,脸上迟钝地浮起被刻意羞辱后的耻意。
云拂晓趴在窗边桌前,微微挑眉,满意地看到院子里的男人被她气到半天都不肯进屋。
他很聪明,但在这方面总是迟钝木讷,缺了一根筋似的。很多话其实不过是她随口开的玩笑,恶劣而漫不经心。
他总要思索很久才明白意思,又都煞有其事地当了真。
这种小把戏很有趣,云拂晓后来又玩过无数次,每次裴真那种强自镇静的隐忍神情都让她忍不住笑。
裴真虽倨傲,总叫人捉摸不透,但在某些方面却意外地沉闷古板。
这种男人,逗起来最有意思了。
不过后来她记忆损失太多,实在记不得逗完又发生过什么。
如今再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来这些细碎的片段。
云拂晓随手拎起一只小灵物的后脖颈,准备故技重施,漫不经心问:“小东西,你有名字吗?”
灵物原本瘫在草地晒太阳,被她揪起来就立刻仰脸乖巧道:“小东西没有名字,主人要给小东西取名字吗?”
“嗯,”云拂晓眸光微闪,红唇溢出一丝笑意,在裴真投来的沉静视线中轻声开口,“就叫小狗吧。”
“好呀!从今天开始,小东西就有名字啦,小东西叫小狗!”
云拂晓轻笑着,将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小灵物放下,勾唇,视线在裴真轮廓分明的侧脸一触而过,随后转身,步伐轻盈地离开了棠花林。
生活有时需要一些趣味,可惜这个道理裴真不懂。
但是,她转身太利落,也因此没能看到,裴真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就变了神色。
他瞋黑的眼潭愈发凌厉,带着某种萧索冷峭的意味,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直直注视着她离开时的湛蓝色身影。
小灵物还在活蹦乱跳,“我是小狗!我是主人的小狗!”
却被男人的冷厉眼神扫过,吓得立刻噤声。
裴真站在原地,挺拔劲瘦的肩背落满阳光。
他眼底情绪翻涌,说不清到底是怒、还是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