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之后,云拂晓没有半分犹豫,转身就走。
她才不要待在这里和他打招呼。
况且天色已晚,再过半个时辰溟海钟磬就该响了,她得在钟响之前回到静澜岛。
但这人却不急着回宿馆区域,竟还坐在溺海边吹风,真是叛逆又古怪。
云拂晓在心里腹诽片刻,眨眼已经走进苦楝林深处。
苦楝树木高大,枝叶繁茂,将头顶夜幕的星月光芒尽数遮蔽。林内光线昏暗,难以辨物。
云拂晓方才为了压制魔脉躁动而耗费太多灵息,此时也没力气再唤出照明珠,只凭记忆安安静静走着。
林中,唯有踩过浅草落花的窸窣声响起。云拂晓垂睫看路,蓦地察觉到什么身后另有声音,她的步伐一顿。
身后那人也停住了。
云拂晓早猜出裴真就跟在自己身后,此时回首却漆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她烦到眉心蹙起,暴戾的魔性也有些强压不住,刚要发火,却见不远处的苦楝树下蓦地亮起光芒。
裴真抬眸静静注视着她,身旁的点点亮光随林中微风上下起伏。
他掐诀唤出照明珠,主动照亮了自己的脸,给她看。
云拂晓想发火都没理由,暗恼片刻后又转过头不理他,继续走。
却见两个光点掠过眼前,蓦地变作两颗掌心大小的照明珠悬浮在半空,散发出柔和萤光,为她照清了前路。
云拂晓:“……”
他又在琢磨什么坏招?
这片苦楝林她走过无数次,闭着眼都能出去,根本不需要他多此一举!
云拂晓气得步子都加快了,裙摆拂过浅草,被露水沾湿。
裴真也没做声,只是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段既不疏远,也不会让她觉得冒犯的距离。
两人始终沉默,直到走出苦楝林,走上大道。
潮生岛上遍植花树,处处可见盎然春意。
这条大道两旁就种满了蓝花楹,粗壮古老,枝叶勃发。
夜幕的星辰光芒从花枝缝隙高高落下,星月朦胧,飘落的花瓣都被映出迷离的浅紫色。人走在下面,宛如置身绚丽璀璨的星海。
云拂晓在蓝花楹下停住,将照明珠捏碎,散开的灵息收入袖中。
平心而论,裴真这般举动,实则并无不妥。
林中光线昏暗,他主动为她照亮前路,为免她觉得冒犯,又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这般考虑周全,这般的……体贴。
云拂晓心中忽地涌上一种难以琢磨的感受。
原来年少时的裴真,也可以不那么沉闷。
——对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女孩子。
大道上月芒澄亮,裴真收了照明珠,抬眸就见身穿湛蓝色长裙的少女站在低垂的花枝下,杏眸乌润明亮,眼尾漂亮的上挑着,神情娇纵而傲气。
她在溟海仙门蛰伏多年才学会的乖巧与安静全部消散不见。
此时他看到的,才是真实的、毫无伪装的云拂晓。
像是有人在背后推了一把,裴真走上前去,注视着她的双眼:“你知道我是谁。”
云拂晓轻嗤声,好傲气:“不就是剑阁小弟子吗?我知道啊,初试分挂零的那位就是你。”
裴真默然无语。
这茬看来是过不去了。
“这么晚了,你待在溺海那边干什么?”云拂晓眼瞳中还残存着暴戾之意,语气也凶狠,“可别说是去那里看海。”
裴真被她先发制人一堵,只好将“看海”两个字咽下去,又道:“吹风。”
云拂晓眨眼,被他的回答气笑了。
你分明就是在收拾秦宇滨吧!
她又不是聋子,方才听得真切,那就是秦宇滨的呼救声。
云拂晓摆了摆手,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就走。
裴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的身旁,非常识相地没问她为何从禁地出来。
寂静无人的蓝花楹大道上,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没有靠近,却也始终没有再远离。
一直走到大道尽头,前方不远处就是个岔路口,海边的轻缓浪潮声逐渐褪去,隐约可以听到来自弟子宿馆的嘈杂。
云拂晓回过头,盯着裴真说:“明天就是二次试炼了。”
裴真神色很静:“嗯。”
少年身姿挺拔,眉棱漆黑,眼潭却幽深沉静,目光一瞬不转地望着她。
云拂晓仰起脸与他对视:“我会参加。”
语气骄矜霸道,像是在和他下战书。
裴真顿了一瞬,眸光略带讶异:“……好。”
云拂晓暗恼:“你犹豫了,难道你觉得我不能参加?”
“没有,”裴真垂眸,看着她因为恼怒而睁大的明丽杏眸,轻声说,“二次试炼会开启水云棋境。每个棋境内的状况不同,危险与难度也难以估算。”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和一个实力相当之人组队,或许会更有利于通过试炼。”
水云棋境会根据参与试炼者的自身修为而调整难度。以云拂晓至今展露出来的实力而言,也就只能匹配到最低难度的棋境。
相应的,这种棋境内妖兽稀少、魔气稀薄,可供弟子拿分的点也很少。
云拂晓可以与低境界者组队,匹配到更轻松的试炼棋境,从而通过试炼。
但最终得分也高不到哪里去。
现在弟子宿馆热闹一片,明显大家都是在拉人结队,最大程度提高胜算,把自己的得分排名再往前推一推。
裴真说得很保留了。他只建议云拂晓找一个“与自己实力相当之人”,而没有明着说找一个低境界之人。
还挺……温和。
不过。
云拂晓心中腹诽:这么小瞧我?那是你还不知道我的修为境界究竟如何。
她早就该破境了,现在不过是被魔脉压制着,必须蛰伏而已。
“和我实力相当的人可就太少啦。”
毕竟也不是谁体内都藏着忌元魔脉。
云拂晓没好气道:“反正我知道你一定和贺师兄结队。”
裴真:“三师兄不参与试炼,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云拂晓问:“那你要和谁一起?”
“参与试炼的弟子我都不认识,也不清楚他们的修为境界如何。”
裴真说:“所以只能根据初试的得分结果来判断情况,寻找队友。”
云拂晓腹诽,难道除了你们两个挂零的,还有高手?
裴真静默片刻,状似无意道:“我听说溟海静澜宗有位小师妹在初试拿了两分,实力与我很是相配。”
溟海小师妹,两分。
云拂晓立刻道:“不行。”
裴真转眼看她:“为何?”
不为何。
他们前世打了十几年,如今竟要结队去参加试炼?
荒谬。
云拂晓也不装了:“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了结队的人选。”
“是谁?”裴真问出口又觉不妥,抿唇别过脸去,作初相识状,“原来你就是那位小师妹。”
他唤出她的名字:“云拂晓。”
一瞬间,云拂晓心跳近乎停住。
随后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仿佛对裴真叫自己名字这件事感到很不高兴。
她尚没来得及体会这点微妙的情绪究竟来自哪里,就下意识地说:“告诉你是谁也无妨,我要和秦宇滨结队。秦宇滨你认识吗?潮生宗的那位俊俏师兄,去年就破了六境,实力很强的。”
裴真眸光微冷,似乎对她口中的“俊俏”二字有些意见,却点头:“知道。”
这位实力很强的俊俏师兄,现在就在溺海里泡着。
云拂晓也暗想:虽然她方才经过溺海时听到了秦宇滨的呼救声,也猜出秦宇滨此时还在溺海里玩水。
不过很快,满心愤恨的秦宇滨会再次被禁地侍鬼蛊惑,接受侍鬼的侵染,沾染满身魔息。
她会让秦宇滨在水云棋境内,身败名裂。
裴真眼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云拂晓很满意他这副被拒绝后的神情,不由挑眉,笑得明艳娇纵:“所以没办法了,我已经有了队友。”
“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说罢,转身离去。
春夜柔和,晚风抚过脸上带来潮湿的暖意,空气里有不知名的花香,气味清淡闲雅。
云拂晓步伐轻快,眼见就要拐过岔路口,彻底离开他的视野范围。
“云拂晓,”身后那人沉默良久,才忽地轻声说,“我们试试。”
云拂晓闻声侧首,“试什么?”
裴真注视那抹纤瘦的浅蓝色身影:“你转过身来。”
云拂晓眉眼阴沉一瞬,还是转身大步走过去他身边,趾高气扬地,想看他究竟要试什么。
裴真的目光落在少女娇美的脸容,沉静开口:“得罪。”
话音落下,他抬掌化作刃,横扫而来!
云拂晓瞳孔骤缩,反应迅疾避开。
“你怎么说打就打!”
裴真不言,攻势凌厉。
她手指掐诀想要凝出长剑,与他速战速决,却蓦地意识到自己可用的灵息早已耗尽,方才连照明珠都唤不出来,此时更遑论召唤灵剑。
裴真:“我们只比近身格斗,不比剑术。”
云拂晓的视线下压,这才发觉他的掌心半点灵息都无。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动用灵息。
是在照顾她灵息耗尽的情况吗?
不对!她才不觉得裴真会有这么好心。
当即纵身与他拆过几招。
云拂晓出手向来凌厉灵活,旋身之际,衣袖与裙摆随动作扬起,宛如海浪层叠起伏。
两人互不相让,过了足足几十招仍旧不分高下。
裴真的力道与招式都控制精准,每次出手都恰好把握在那个让她胜不了又不会受伤的程度。两人交手之际,掀起气浪震荡,满地的蓝紫色落花都飘飞起来,朦胧了视线,道旁花枝亦不住晃动。
云拂晓过目不忘,边打边学,甚至能在裴真上一刻刚使出某招之后,她立即就能将这招拆清楚并熟记于心,在下一刻出手的时候完美地复刻出来,回敬在裴真的身上。
若论剑术,裴真不及她。
但是若论近身格斗,裴真始终要比她强出许多。
他出手狠厉,所学格斗技完全不是当今剑术所推崇的清逸缥缈,反而一招一式都只为了最单纯的目的:杀戮。
云拂晓前世曾见过他在不使用任何趁手兵器的情况下打死一只混息魔。他身姿挺拔,劲瘦英挺,裸露出来的精瘦手臂带着难以想象的爆发力,一拳一腿都透露出某种强势暴虐的恐怖美感。
若他认真起来,甚至不必用剑,随便出手就能取人性命。
活了两世,云拂晓至今仍不明白,裴真身为剑阁弟子,究竟从哪练出来这一身杀招。
这是正经剑修吗?
两人连过几十招,掀动的气流拂起她的缎带与碎发。云拂晓被飞旋的落花一瞬扰乱视线,猝不及防间,后颈蓦地传来温热触感,竟是裴真扣住她后颈,随后稍用力一拉!
云拂晓眼眸大睁,整个人被他一手带得向前跌去,险些就要撞进他的怀里。她反应极快地抬手抵在他胸口,避免了某种令人不悦的接触。
饶是如此,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连呼吸都要纠缠。
云拂晓下意识地攥住他领口,余光瞥见落在地面上的两人彼此纠缠的影子,忍不住眉头微抽。
她对于裴真并没有再次接触的想法,但重生以来,事与愿违,似乎仅是稍不留神,就走到了这一地步。
裴真低眸看她,淡淡道:“云师妹也会我们剑阁的格斗术?”
云拂晓心中一惊,蓦地抬眼。
裴真垂眼看她。
他眉目深黑冷峻,隐在昏昧的光影里,眸光冷而淡,透着几分精敏凌厉,似乎能一眼望进她心里。
云拂晓心跳莫名断了一拍,很快回过神来,平静又轻忽地回望过去。
两个人视线交汇,却鬼使神差地都没有移开,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某种暗涌的情绪。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只觉荒谬,一时快要忍不住笑。
这种克制又疏离的眼神。
这个以掌心扣她后颈的习惯性动作。
裴真也是重生?
那这连日来的交锋算什么?
他们彼此伪装试探,原来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纱,甚至不必动手戳,只一眼便破了。
裴真的眼睛黑沉沉的,在她身上环佩的清凌撞击声中开口:“不要分心。”
云拂晓思绪回转,惊觉自己咽喉处的肌肤正被他曲起的指骨抵住。
但凡他再进半寸,喉骨必碎。
云拂晓抬眼瞪他:“你想干什么?”
清润乌亮的眸子在星芒下泛出水色。
裴真垂睫避开她的眸光,视线下落,声音清晰地响在她耳畔:“用这招,可以杀了秦宇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