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大力缠缚住他的身体向上拉去,秦宇滨的脑袋骤然探出海面,在接触到空气的刹那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
鼻腔与肺腑传来宛如焚烧的剧痛,秦宇滨的身体却冷得已经失温,近乎感知不到四肢的存在。他的脸色苍白冰冷,猛烈咳嗽,眼前一阵阵发昏,过了很久才惊恐地看向岸边好整以暇的贺道临。
贺道临的手指缠绕着一根灵线,牵住秦宇滨的身体不让他真的坠入溺海惨死,同时另一只手托住下巴,神情自在。
他俊逸的脸上挂着笑:“溟海弟子都会闭息术吧?冒昧问一句,秦师弟可以坚持多久?”
闭息术!
秦宇滨立即想到了什么,满脸恐惧:“贺师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你放过我!”
“你错了?”贺道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欺负祝挽月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宇滨脸色乍白。
“而且啊,”贺道临悠闲地坐在海边的一块礁石,被海风吹得眯起眼,“挽月师妹的右手腕都险些被你废掉了,而我只是让你下海玩了会水——这并不过分吧?还是你想公平一点,让我也废了你的右手?”
话音落,他的掌心蓄满灵力,凝成锋利刀刃。
秦宇滨瞬间睁大眼,慌张求饶:“不不不不,贺师兄!我一点都没觉得不公平,这样就很……合理!”
“合理?”
“合理!”
贺道临看他惊恐又饱含期冀的脸,掌心放松向下,利刃瞬时消散。他微颔首:“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吧,你的闭息术到底能坚持多久?”
秦宇滨吓得脑仁发懵,咬牙道:“我根本坚持不了……”
贺道临微眯着笑,一副“我看你能编出什么来”的架势。
“……至多半刻钟的时间。不能再多了,贺师兄!”
贺道临微笑许久终于出声,语气却半点不狠厉,反倒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秦师弟,你该庆幸现在动手教训你的人是我。”
一个浪头扑过来没过他的头顶,带来刹那的窒息与惊惧。秦宇滨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珠转动,恐惧的目光看向不远处岸上的裴真。
裴真身姿挺拔,神情沉静,微侧过脸看向夜幕里散发猩红色光芒的禁地灵障,一眼都懒得往这里瞧。
哪怕水中闹出再巨大的动静,哪怕秦宇滨今夜就要殒命在此,也无法引来他的注意。
过往那些令人悚然的传闻一股脑地涌上来,秦宇滨不由得打了个冷颤,苍白的嘴唇都哆嗦了。
他该庆幸,现在动手的人不是裴真。
裴真动手向来狠厉而利落,才不会像贺道临这样微笑着与他闲聊半晌,仿佛动手前还要安抚将死之人的情绪。
此时贺道临亦觉厌倦,脸上笑意隐去,语调沉下来:“行吧,那就先这样,就劳烦秦师弟去水里玩一会儿。半个时辰后这根灵线会自动拉你上来的。”
不是,这不对吧?!
怎么成了半个时辰!他真的会淹死的!
秦宇滨惊惶抬头,不顾一切地大叫出声:“至多半刻钟!贺师兄……唔唔……”
还未说完,就见礁石上的贺道临隔空拍来一掌,重如千斤的灵压瞬间从他头顶沉沉坠下来,他奋力挣扎,还是徒劳,顷刻间被压入溺海中。
“真没意思,还以为他有多硬气。”
贺道临将灵线的另一端系在了礁石的锋利边缘,起身朝岸上的裴真走去。
“明日要开启二次试炼,溟海仙门各宗宗主此时该在潮生岛议事堂。”裴真平静抬眼,似乎一切都索然无味,“你现在赶过去,兴许还来得及。”
贺道临听到这话眉头舒展,眼光也柔和许多:“行,那我先过去了。哎,你不走吗?”
裴真:“我帮你看着,别叫他真死了。”
“阿真,”贺道临故作感动地搂住他的肩膀,“你果然是我们剑阁最善良贴心的好孩子,比老四老七他们都强多了!我就知道当初都没白疼你!好,那你在此处看着,师兄就先走一步!”
裴真看他离去的身影:“……师兄,走反了。”
“嗯?”贺道临顿住,回头茫然指了个相反的方向,“晶珠林在那边?”
裴真颔首。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哄你玩的。师兄才不是路痴。”贺道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反倒“哈哈”笑了两声,折身往那个方向离开。
裴真听得默然。
待贺道临走远后,他漠无表情地将目光投向远处夜幕中的猩红色禁地灵障。
灵障之后,就是凿在峭壁上密密麻麻的断息洞,其中的某个洞窟里关着一只侍鬼。
秦宇滨今晚能在溺海使阴招而不留下痕迹,说不定就和这只侍鬼有关系。
裴真将视线收回,轻阖眼,莫名想起云拂晓。
万古溟海的至纯灵息并非无所不能,无法压制那条忌元魔脉。那么在溟海求学期间,她始终都在忍受魔脉带来的灼痛吗?
又想起利用她的明秀清。
裴真瞋黑沉静的眼眸在这瞬间变得更加沉冷。
-
云拂晓赶到溺海的时候,浓云散去,月光澄亮。
先前在医馆听祝挽月说,她在靠近禁地灵障的时候听到了隐隐的呼唤声。
云拂晓当时就猜到怎么回事,只是没想到溟海的禁地灵障这么不堪用,竟让封印在其中的侍鬼还能发声蛊惑人心。
此处仍有稀薄的灵力残余,但当时在场之人众多,且场面混乱,早已辨识不清。
她快步走到禁地灵障边,在头顶倾洒的澄澈星月光芒中抬首看去。
灵障上符咒繁复,铭文迅速游走,猩红色的光芒大盛,无处不在透露一种危险的讯号。
若是放在上辈子,云拂晓或许还会心生一点警惕和犹疑。但重生之后她对这灵障里关着的东西可谓是半点警惕都没有了,她甚至想开口和那只侍鬼打个招呼,唇边也牵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从极南之地的魔域被一路抓回来,关在极北之地的溟海断息洞。好歹也是魔君座下三侍鬼之一,竟被收拾成这副模样,丢不丢脸?
云拂晓想到此处就轻哼了声。
断息洞内侍鬼似乎察觉到她的存在,不自控地挣扎了下。原本气息平稳的灵障忽地出现一瞬波动,紧接着断息洞内便传来一声惨嚎。
云拂晓:“……”
你老实一点吧。
侍鬼细瘦黑长的手足都被白色骨链束缚,动弹不得。它干脆释放出鬼力,浓黑鬼雾绕过灵障封印,丝丝缕缕缠绕过去,试图侵染云拂晓的脑识。
它感应到来者是个小姑娘,灵力微弱,不含杀意。它最喜欢这样的猎物,特别好拿捏,比秦宇滨和岳殊那两个蠢货更好拿捏。
细长的鬼雾如游蛇般蜿蜒在海边的水雾中,缓缓靠近神情沉静的少女。
云拂晓看着眼前如毒蛇弓起的鬼雾轻挑眉,唇边露出嘲讽冷笑。
对视的一刹那,鬼雾僵在半空。
它如同被某种碾压性的力量死死压制住,进也不是,退亦无法,分毫动弹不得。
此时若有第三人在场,看到的便是云拂晓静静看向虚空中的鬼雾,姿态放松,裙摆微扬,俏丽的眉眼甚至含笑。
鬼雾瞬间消散,四下寂静,唯有浪花扑打岸边礁石的声音。
过了很久,才有一道暗含畏惧与试探的声音响起:“忌元魔脉?”
云拂晓轻哼声:“你也没那么无知。”
“……”侍鬼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小心翼翼问,“你在溟海仙门……竟然没暴露?”
云拂晓瞥它一眼:“当别人跟你一样蠢吗?”
侍鬼委屈:“小妖主,我招你惹你了?”
侍鬼还在魔域没被抓的时候,曾受制于云拂晓的阿娘姜榴。
姜榴那时候已是九万妖山之主,妖魔两族都要尊她一声“妖主”,对云拂晓则唤“小妖主”。
因为每个人都笃定等云拂晓长大后,会从姜榴的手里接过妖主之令,继续统领九万妖山。
但后来姜榴身死魂消,云拂晓小小年纪也葬身南境。
多亏了那人以邪术移植忌元魔脉到她身上,云拂晓才勉强捡回一命。
不过妖主令碎,九万妖山没了主人却是很快分裂,至今多年过去,依旧是散乱割据,各自为王的混乱状态。
侍鬼似乎也觉出这“小妖主”的称呼已经不太合适,尴尬沉默后,生硬地转移话题:“督查卫要放我出去了吗?”
云拂晓冷漠道:“你这个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
侍鬼哀嚎:“……毕竟人家只是侍鬼,怎么明白你们人类的弯弯绕绕?!”
“哗啦啦”一阵锁链晃动的清脆声,似乎是侍鬼的动作幅度太大招致了处罚,紧接着又是一声“嗷!好痛!能不能别电我了!!”
溟海断息洞内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之辈,必须以天雷缚骨链加身,时刻遭受雷电鞭笞。
云拂晓听着它的嗷嗷叫声,同时暗忖:既有缚骨链的困锁,侍鬼应当没什么本事出来蛊惑人心,更不会帮助秦宇滨捣鬼,暗害祝挽月。
那是怎么回事?
秦宇滨傲慢自负,心术不正,但他毕生追求也是被众人仰望。若说他为了提升修为而与侍鬼合作,不太可能。
毕竟万一被发现,名声臭了,就什么都没了。
像他这样死要面子的人,才不会容许自己被戳脊梁骨。
秦宇滨的狐朋狗友是岳殊,两人臭味相投。
而岳殊后来被谁算计死的来着?
——明秀清。
明秀清在灵照山派处处被岳殊欺辱,早就难以忍受。此次潮汐宴,岳殊更是明摆着想要趁机除掉明秀清。
而明秀清未必对岳殊没有杀心。
毕竟谁都不能容忍一把刀始终横在自己脖颈,杀意环绕,日夜不得安眠。
解决这把刀的方法只有一个:将它寸寸折断,而后销毁于无形。
借助侍鬼那足以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岳殊主动接纳鬼雾的侵染,然后在众人面前暴露魔息、依照门规被清除,这就是个好办法。
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他除掉。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侍鬼的嚎叫声终于停息,呜呜呜地哭着。
魔君座下三侍鬼,“惑”、“贪”、“狡”,其实都是魔君被拆分开的三条魂魄。
每条魂魄都代表着魔君不同的力量。
侍鬼合一,魔君生。
所以这么多年来,溟海仙门始终将这只“惑”封印在断息洞,严加看管,就是要杜绝魔君再次复生的可能性。
但是明秀清也来到溟海。
他是失去力量的魔君,但毕竟魔印还在,可以命令、甚至驱策侍鬼。
他很会隐瞒自我,他不会亲自动手,而是让侍鬼去除掉岳殊。
上辈子云拂晓直到临死之前,才终于知晓明秀清的身份,才终于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都死在他的算计之下。
而重生后的云拂晓即将亲眼见到明秀清除掉第一个对手。
云拂晓的视线穿过灵障,望向之后的陡峭山壁。
那秦宇滨呢?他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当时秦宇滨酒后御剑被罚,其中一条罚则就是清洗此处山壁。
虽然在入禁地之前,教习会在弟子后颈设下一种特殊符印,隔绝外界气息干扰。但是侍鬼究竟实力如何,至今都无人能定论。
或许鬼雾真能穿透符印的隔绝,蛊惑秦宇滨的心智。
如此说来,明秀清想除掉岳殊是没跑了,但秦宇滨……原来就是个被误伤的倒霉蛋啊。
还伤了祝挽月。
不可饶恕。
云拂晓目光微转。
既然秦宇滨已经被鬼雾侵染,那她干脆将计就计。
她皱起眉头,语气凶狠:“别叫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吵。”
侍鬼的呜呜声戛然而止,像是被她吓住:“不要嫌弃我……”
云拂晓:“你话好多,难道被关在断息洞的时候,连个来陪你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吗?”
侍鬼炸毛:“谁说的!前不久有个姓秦的还来看望我呢!我们聊了很久的!”
这只侍鬼虽能蛊惑人心,它本身的智力却极为有限,且争强好胜,浑身的小孩子脾气,一点就炸。
小时候的云拂晓没事就喜欢跑到它面前点炮。她聪明,字字戳它软肋,通常不出三句话就能看到它像个炮仗似的抓狂炸开。
云拂晓轻嗤一声,又收敛了嘲笑之意,敷衍道:“哦,就一个啊。”
“才不是!”侍鬼不服,拼命证明自己,“还有他的朋友岳殊!还有小……”
云拂晓挑眉:“小……?”
侍鬼不说话了,再蠢笨的东西,也有不能透露的底线。
云拂晓璨然一笑:“我知道呀,不就是明秀清吗?你们的小魔君。”
她语调漫不经心,轻飘飘地就说出了魔域隐藏多年的秘密。
侍鬼吓得口不择言:“不是,小妖主,你别说……”
云拂晓懒得听:“我要离开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侍鬼,“……好饿。”
云拂晓:“?”
棠花林的灵物也饿,禁地侍鬼也饿。怎么一个个的,进了溟海都吃不饱?
她转身就走:“与我何干。”
侍鬼:“不要这么无情啊……”
它在身后低声呜呜叫着,发出凄惨的呼唤,听起来实在可怜极了。
然而,假情假意的恳求之后,它眼神骤然狠毒。
瞅准时机,它趁云拂晓心神放松的一瞬间,迅速发出低沉的吟唱声试图侵入她的识海。
与此同时,鬼雾再次自虚空中探出,企图缠绕上她冷白的脖颈。
少女在前方漫步走着,毫无防备。
连海风都静止。
即将触碰到肌肤的瞬间,云拂晓蓦地顿住脚步。
她回过头,乌黑清润的眼瞳倒映灵障的猩红光亮,语气骤然狠厉:“警告过你,不要试图激怒我。”
她秀丽的眉心微蹙,眼神几分狠毒与嫌恶,湛蓝色缎带随风扬起,珍珠莹白。
明艳灵俏的容色,却露出魔女般的神情。
精心描摹过的红唇勾起:“为什么总是不长教训?”
侍鬼被她瞬间的真容震慑,蛇身状的毒雾僵了半晌,终于怯懦着向后缩、向下伏,在她冰冷而暴戾的审视下,缓慢而谨慎地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
天地寂静,唯有晚风吹过树梢,海浪温柔起伏。
云拂晓轻阖眼,凝神平息躁动的魔气。
她深吸一口气后再抬眸,瞳中星火散去,又是清明神色。
忌元魔脉生于南境神木与降世黑火,对魔域的其他魔有着天然的血脉压制。
寻常大魔,比如初试时的那只腐灵魔,仅仅沾了点忌元魔脉的魔息,便已经强过很多魔物了。
而云拂晓体内潜藏的,是忌元魔脉的完整力量。
若她不再压制,摧毁整个魔域也并非不可能。
可惜,这些蠢笨的东西不懂,总妄图挑衅她。
她摇摇头,转身离开。
还没走出多远,却听见前方溺海边传来隐约的呼救声。
云拂晓站住,视线穿过海雾,遥遥望去。
她听那呼救声熟悉而急促,还以为是秦宇滨掉进溺海里快被淹死,刚要拍手称快。没想到,却是裴真姿态懒散地坐在岸边一块巨石上,正垂眸冷冷看着什么。
他还是穿一身墨色劲装,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肩背与腰线。
海风劲送,吹起他的衣袍下摆,隐约露出两条交叠的长腿。
云拂晓心中腹诽:怎么就巧成这样?
她来禁地都能碰见此人。
之前在棠花林,他们相处就不愉快,她又当他本人的面嘲讽了他初试挂零的事,此时再见,说不准真能动手打起来。
云拂晓折腾一晚已经很累,没心情和他打,于是迅速收回目光,装作未见,转身就要抄近道离开。
却晚了一步。
裴真已经转过头,直直与她对视。
云拂晓猝不及防,要离开的动作也就此顿住。
头顶夜幕有澄亮的星月光芒砸落,海浪声轻缓。
隔着漂浮的海雾与斜飞的花雨,两人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