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之怨

    这一次,飞舟没有再在苦新海上游荡太久。

    不过片刻,人们便看见了一座岛屿。

    这是将近两年来,飞舟上众人第一次看见除大海之外的景色。

    飞舟靠岸。

    此刻,那些受伤的弟子们已经安置妥当了。众人以为到了苦新秘境,纷纷起身准备下舟,却发现动弹不得。

    丹流挑眉,尝试着向前走一步——两只脚像是被粘在地面上,连抬也抬不起来。

    在弟子们的惊疑声中,原本抱剑盘坐的庭舒缓缓起身。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她冲飞舟上众人鞠了一躬,独自下了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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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少有人知道苦新海上有两座岛屿,岛屿上分别有两座神殿——那属于故下山与囚夜山历代的神女。

    这是赤练神女的岛屿——如今该是叫谢安琼的岛屿了。

    故下山的历代神女都叫做赤练,就跟囚夜山的神女都叫白欢一样。

    然而,在这一代赤练三十岁时,她自己改了名字,戴了她亲生父母的姓氏——谢。

    在此之后,谢安琼还发疯一般赶走了那些住在她岛屿上的信徒。

    三十岁后的谢安琼做的嚣张事很多,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

    从那时开始,仙门中不断有人议论、批判谢安琼不守规矩。一直到大战,那些说她的人全部死了,这才没了那些那些声音。

    信徒们被赶走后,这座岛上无人看管,如今已是荒凉不堪。

    镇子上房屋破败,杂草丛生,连一条路都没有。

    谢安琼倒是居无求安,不贪享乐。

    一片荒芜中央,是一座华美的庄子。

    庄子的大门早在庭舒刚踏上这座岛的时候就已经打开。

    它静静的,仿佛在迎接庭舒的到来。

    “吱呀——”主殿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日光从大门的缝隙照进殿中。

    昏暗的大殿顿时明亮起来——神女的身影也更加清晰。

    殿中神女高坐,背后是一幅神女相——画中神女身着乌金色衣衫,肌肤胜雪,墨发如瀑,口若含朱,她垂眸俯瞰世间,微微蹙起的画眉只见,有一点朱砂痣。

    神女相并不完美,朱砂痣就像是颜料加多了水,向下沁了些许,看起来像是要消失的样子。

    而坐在神女相前的神女,模样与画中一般无二。

    金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神女缓缓睁开眼。

    她目光慈悲地看着来人,温声开口:“你终于来了。”

    “你给的重逢礼,我不喜欢。”

    庭舒满身血污,衣裳还未干透,模样狼狈。

    她凝视着高坐的神女,近乎咬牙切齿,“谢、安、琼。”

    “……”

    “你将我们困在苦新海上,操控海兽大肆进攻,在小溪镇,你操控一个无辜凡人只为了逼我入苦新。”庭舒看着高台上的谢安琼,“赤练神女,你还真是心怀大爱。”

    谢安琼猝然笑了。她笑了许久,才道:“久负盛名的龄月仙子扮作丹瑛光临苦新,是为了什么?——你要报仇,我便为你召集起来你的仇人,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她做出一副受伤地样子,看起来直叫人觉得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白玉萧早在进入这座岛的那一刻显现出了它横苍剑的原型。

    在这座岛屿上,除了谢安琼,没人能够施展出法术。

    庭舒缓缓举起手中的横苍剑,尖端直指谢安琼。

    见此,谢安琼眼中迸发出了不可置信,但紧接着,这抹不可置信化作为兴奋的光。她提醒,“天道都应允的事,你似乎颇有意见。”

    庭舒觉得好笑。

    如今天底下,最不怕天道的恐怕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她竟然还拿天道来压自己!

    “六十四年前,苦新秘境,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

    “咳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些年你一个人憋在那深山老林里边,能悟出什么大智慧呢?庭舒、龄月仙子,七十年前是你们自己时运不济,若非我与白欢,你还能站在此处质问我?”

    谢安琼语气嘲讽,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模样几近疯癫,但尽管如此,庭舒仍然没有放下指着她的剑。

    谢安琼说完又恢复如常。

    她的背后,琉璃折射出的彩光仿佛她华丽的冠冕。

    “至于六十四年前嘛……”谢安琼眯起眼,像是为了逗庭舒一般,停顿了好久。

    庭舒并未催促,只听见高台上传来一声轻笑。她对上谢安琼温柔的笑脸。

    她说:“你猜。”

    在庭舒即将开口的时候,谢安琼站了起来,“我想你已经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庭舒,全天下,你、我、明祉才是同一类人。”

    多年之后,再次听见明祉的名字,庭舒的心仍然止不住的狂跳。

    “你也没有忘记他对吗?或许你也很想他。”绵长的裙摆被吹动,扫过了庭舒的脸,仿佛是谢安琼正在抚摸着她的脸,“是你亲手杀了他。”

    谢安琼温柔、慈悲、怜惜、痛恨——她用这么复杂的目光看着面前狼狈的庭舒。哪怕面前人在旁人看来依旧仙风道骨,哪怕众人待她畏威怀德。

    谢安琼曾亲眼看到明祉的死。自此她在这世间再也没有知己。

    可这么多年,她没有一次怨过庭舒。她是那般温柔敦厚,放过了庭舒一次又一次。

    “我们是唯一的手足。我们的生命非此即彼,我们是同根之花。我与你,远比我与白欢更加亲密。”

    “哪怕此刻你与我离心离德,但我相信你终会有想明白的那一刻。”

    哪怕时过境迁,纵使曾见沧海之水、巫山之云。

    “你终会有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

    横苍割破了神女的衣摆,乌金的纱在空中舞动、坠落。

    庭舒的神色不见半分波澜。

    她终于收了剑,剑刃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她看着谢安琼,忽然问:“你知道明祉被葬在何处吗?”

    谢安琼一愣。

    她皱了皱眉,怎么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明祉是整个天下的罪人,最终就连他的儿子也与他离心。那年他被庭舒杀死,死后也是受尽了天下的唾骂。

    新任妖君为了向仙门表忠心,原本连他的尸身都不想带回去。

    作为妖王,明祉仅差半步成魔,但最终,他却没有自己的王陵。

    连究竟有一卷草席陪他下葬都不知道。

    “我知道。”庭舒自嘲一般,“妖族人忘了,你从未关心——但我知道。”

    一直盘旋在耳边的呼唤渐渐淡去。

    神殿之中,神女也没有再开口。

    死一般的寂静。

    谢安琼坐回她的宝座,就像是一株静谧的春草。

    “你的确世间无二。”

    庭舒笑了笑,“我要去苦新。”她顿了顿,“马上。”

    她在苦新海上呆的时间太久了,她无意再浪费时间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忆过往了。苦新海上的月亮她已经看够,庭舒不想再看了。

    谢安琼没有说话,但整个神殿却开始震动。

    过了很久,这一切才重新归于平静。

    “我应该再给你一个机会。”谢安琼笑着说。

    “不用。”庭舒打断她。

    谢安琼说:“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庭舒摇头,“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面对庭舒杀意翻腾的目光,谢安琼毫不害怕。

    “但你没有办法报仇不是吗?”谢安琼怡然自得,“无能为力,所以现在才看起来这么平静。”

    “……”

    谢安琼笑意更甚,“普天之下,只有白欢能杀我。但你没办法因为一己之私说动她——你还真是可怜。”

    谢安琼说得一字不差。

    庭舒感觉很疲惫.疲惫到连恨意都生不出来了。

    对于她这般反应,谢安琼十分满意。

    她屈尊降贵抬起手,指向殿门。

    殿门再一次打开了。

    但这一次,岛屿上的荒凉景色没有再出现——门外是刺眼的白光。刺眼到只看见一片纯白。

    谢安琼宠溺的看着庭舒,“去吧,丹瑛。”

    庭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

    踏进白光里边。

    她不知道谢安琼会将她送到哪里。

    或许是飞舟上,或许是苦新之外……

    但庭舒并不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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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妙衡师伯!”

    不知是谁唤了一声。

    庭舒睁开眼,循声看了过去——那是一个穿着丹门校服的弟子。庭舒冲他点头。

    庭舒还没有回过神来,定定站在远处。

    台阶下,各位弟子们也都看着她。眼神中带着震惊与不可思议。

    沉默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的最边缘向庭舒靠近。

    庭舒看到了丹流,几乎是本能的向他走去。

    见庭舒有了动作,丹流赶忙加快了脚步。

    他跑到了台阶下,冲庭舒伸出手,“阿姐。”他轻声呼唤。

    众位弟子们终于回过神,不约而同向庭舒见礼。

    庭舒将手放入了丹流的掌心,被他拉着走下台阶。

    然而,就在刚刚走到台阶边缘时,庭舒脚下不稳,向下摔去。

    丹流眼疾手快,立马向庭舒面前走了两步,稳稳接住了她。

    庭舒的裙子沾满了鲜血,虽不是她的,但也看起来十分惨烈。

    她的头埋在丹流怀里。丹流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她的脸,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就连丹流也看不见。

    丹流只看见庭舒微微颤抖的身体。

    小师妹这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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