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非将没吃完的蛋糕放进搪瓷缸里,上面封了层保鲜膜,沿着缸边压了两三遍,确定不会透进空气,才搁进了冰箱,洗漱后回房休息,路过客厅时,看见莫道言在拆着一个箱子,他买了台组装的电脑,正在验货。
“莫道言,谢谢你,谢谢。”
她谢了他两次,说完就进了房间,铜闩“咔嗒”咬进卯眼,声音清脆。
莫道言心头萦绕着一股隐隐的不快,这跟公司最近洗衣机退货率节节攀高无关,和办公室的电风扇忽然罢工,他在蒸笼里改完了增益电路无关,和他重述了四五遍,电脑城的老板送来的货,还是搞错了了显卡型号也扯不上关系,此刻看到那扇紧闭的门,才明白过来这股憋闷从何而来。
他不在家,她锁门可以说为了防贼,他在家还锁门,就是防他,把他当贼,还是他比贼还可怕?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试爱的约定还有何意义?她固然可以指责他在感情里无所用心,但她又何曾全心全意过?那颗七窍玲珑心不知分了几瓣,连一向铁面无私的莫长林都被哄得团团转。她姐姐夫妇想做二手电器的买卖,莫长林二话不说就把机械厂报废的部分设备单批给了他们,那些能拆解回收的金属元件,从指缝里漏点都够那对夫妇赚得盆满钵满,要知道莫长林最恨裙带关系,对两个毫无经商经验的外行人,居然能睁只眼闭只眼地开绿灯,换作和她有关的事,“原则”两字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她防着他更是荒谬,他哪次不是鞍前马后,就为博她展颜而笑,甚至是那个雨夜痴缠的终极目标,现在回想那晚她反常的温存,不过是为了多要些钱罢了,她到底把他当什么?就算是张长期饭票,也该尽些基本义务,他还不够清心寡欲?按正常标准,都能和清修的和尚媲美了。
他闷坐几分钟,用一场冷水澡强压下那股焦躁,来到她的门口,重重敲上去。
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佟语非趿着白色凉拖出来给他开门,苹果绿的分体花麻纱睡衣衬得她皮肤愈加的白,门只开了一条缝,她半张脸隐在门后:“有什么事吗?”
“还学习吗?”
这话原不必问,因为屋内正流淌着一个爽脆的女声,声情并茂地诵读着舒婷的《致橡树》:“不,这些都还不够!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诗句意境悠远,此刻却分外突兀,这首诗是诗人以橡树为喻,表达对爱情的诚挚和坚贞的,此时倒像是借诗言志的微妙宣言,她是他的妻子,道理上只能和他站一起,刚才他为她庆贺开始人生新篇章,她谦逊得能低进尘埃,等一个人躲在房里,竟想着与他比肩而立,却又连房门都不肯为他敞开……人前人后的反差未免太分裂了。
“我随便听听。”她也察觉到了,忙去关随身听,诗歌朗诵自然不在学习计划里,她踮脚越过他的肩,看向客厅桌上那堆电脑器件,“不装电脑了?”
“都装好了。”
“哦,已经十点五十分了……”
“嗯,再等十分钟就十一点了。”
他立在门外,执意地等着一个答复,风从门缝溜进来,夹杂着他身上沐浴后的清新气息。
她愣了十几秒,终将婉拒的话吞了下去,将门完全拉开,鼓了鼓勇气道:“今晚……能不能少要几次?”
这话问得她耳根发烫,想起在医院里跟陈如潮信口胡诌,后来翻阅生理教材时羞愤不已,可他后来竟将她荒诞的谎言化作了现实,并变本加厉,她工作读书两头顾,还要在连轴转的深夜跟他“勤学苦练”,实在难以为继,不然腰椎如被拆开重组过,走路像踩在棉花里,脚步虚浮不稳。
他来找她本不是为了床上那点事,但既然她对他只会做这种“期待”,他怎么能辜负她?当即踏入房中,自行解着衬衣纽扣道:“想做几次?”
“跟着科学走。”
“上次不那么科学,你不是挺享受的?”
“有些问题……需要时间才能凸显。”
“照这么说,我不但要做到当下满足你,还得保证以后的效果,才能和你上床?”
非要把夫妻间的秘事讲得这么露骨吗?她强压着心头的不适道:“别说了。”
他拿起随身听,按下播放键,《致橡树》又流淌了起来:“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在宛转悠扬的诗句里,他攥住手腕将她抵在了门板上,呼吸越过睫毛,轻拂着她眉尾那粒朱砂似的小痣:“锁门防我?怪了,你的卧室我进不得,想给谁进?你的兆阳哥哥?”
“有劲吗?”
这次他没有揉她的头发,转去揉那颗“红痣”,啃咬着她的唇珠:“有没有你马上就会知道。”
她被惹得浑身轻颤:“你这样,我以后有心事都不敢同你说了。”
“你兆阳哥哥可没你戏好,等个十天半月,情不自禁怕就藏不住了,你是甘愿说,还是权衡之后不得不说,心里清楚,但我不清楚,小小年纪就敢趁灯下黑偷亲人,这本事跟谁练的?”
自她坦白与童兆阳的过往后,这种夹枪带棒的对话便成了他们的日常,他未必不信那段关系清白如纸,却偏要拿话噎她。
她锁门并非为防他,他骨子里的教养她最清楚,未经允准不会擅闯进来,更不会强迫她,而这不过是在鱼龙混杂的筒子楼住久了,养成的防身习惯。刚搬过去时,她每次擦澡能看到窗外飘过的人影,窗户糊了厚厚五层报纸,第二天却被人钻出个枣大的洞,更有人假意帮忙,取得她的信任后,趁四下没有外人,强行闯进房中欲行不轨,都知道她有个痴傻的哥哥,连呆立旁观都难,那次若不是张婶及时出现,她满身的污秽怕是洗不去了。
另外,莫道言不时穿着背心短裤在房中走动,又喜欢运动,精瘦的手臂随着热身动作绷出流畅的肌肉线条,运动后满脸的汗珠顺着下颌滚进领口……这些画面总往她眼底钻,以致她学习很难集中精力,只能锁门,锁住了,妄念便没了源头。
筒子楼的相关无法提及,他的缘由又如何启齿,说怕被他勾了魂?谁夏天在家还不能穿短裤了?难道要承认自己想鲁迅先生笔下那种人,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
她解释道:“在佟家村住的时候,夜里总有牲口走动,棚里叮叮当当的,听着像进了贼,怪吓人的,锁门是为自保,相亲那天偷亲你,也是自保。我养父母没了,舞也跳不成了,佟家又无可以仰仗的人,我一个姑娘家,总要找个依靠,能相到你这么优秀的对象千载难逢,不得主动争取嘛。”
“童兆阳呢,不能做你的仰仗?”
“他母亲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如果她想让莫道言听得顺耳,就该说对童兆阳没那个意思,而不是好像因为童母的反对,才造成了今日的遗憾,可既然莫道言如此“介意”她的那点过去,藏着掖着反显得她心虚,便挑挑拣拣,把能说的都说了,至少还占个“诚”字。
以她当年的处境,说看不上童兆阳也未免是睁眼说瞎话,家里的房子被烧了,她为了能让对方判极刑,硬是分文赔偿未取,乃至后来和哥哥无处可去,只能到收容遣送站借住,跟一些乞丐和流浪汉挤一间屋。她自然能随便寻个活计填饱肚子,难的是给哥哥赚到足够的医药费,而嫁人是条最便捷的出路,其实不止童兆阳和莫道言,只要媒人介绍的男青年家庭条件尚好,她必会穿上最体面的衣服,去和对方见面,何彦君的弟弟是个例外,此前她已经认识了莫道言,将他当作势必攻破的目标,虽然他那时对这些一无所知。
这些话里仍旧剔除了叶以默,却也足够让莫道言信了,她确实在养父母家过了一段富贵日子,后来从云端跌落泥淖,世人常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婚姻对很多人来说就是改变命运的跳板,她想要攀得高些,也在情理之中。
说了些和童兆阳的陈年往事,结束语自然还要落在莫道言这个现任身上:“幸好和别人都没成,不然就遇不到你了。”
莫道言的手搭在她腰上,指节微微收紧:“跟他们都看过电影,都主动争取过?”
“小时候看过的《车轮滚滚》和《红灯记》,算吗?”她轻声笑道。
很多冲着她来的人,看到叶以默就没下文了,极个别勇者过了这一关,也没撑到一起看电影这步,何况她也没那么喜欢和异性往灯光昏暗的地方钻,跟童兆阳还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时,是看了不少的露天电影,那是很多孩子都有的夏夜消遣,他总不会连这个都计较吧?
她抬眼与他四目相对,深情款款道,“我说过的,只有你……”
“够了。”说多了又是老调重弹,每次都是逼得没退路了,才能撬出几句真心话,她演不腻,他都听腻了,她以为只是说了句俏皮的情话,可在他听来,却像是青梅竹马的炫耀,如果不是刻骨铭心,怎么会连几十年前的电影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他伸手将她打横抱起,转身时声音沉在阴影里,“你当我在乎?”
紧随其后的失重感让佟语非慌忙搂紧了他的颈:“我明白的,只是我在乎。”
随身听正在播放《致橡树》的最后几句: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他足下的土地还在脚下,她的已被抛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