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以默出院那天,佟语非带他去了天华街批发市场。
天华街批发市场位居西城老火车站的东侧,是规模最大价格最实惠的综合性市场,从服装玩具到食品家电包罗万象,琳琅满目的商品挤满了曲径通幽的摊位通道,除了本地客,也有天南海北的生意人来这里进货。每隔两个月,佟语非就会拿着两个编织袋来这里大采购,将家里要用的日用品,哥哥的换季衣服,雕刻木料和工具,一些成袋的粮食等置办齐全,然后牵着叶以默的手,穿过嘈杂的市场,来到东北角的美食一条街改善伙食,也犒劳一下连日来受了怠慢的胃。
还是吃肉火烧和打卤面,打卤面是养母的拿手饭,但养母忙,小时候只有过节的时候,才有空做给他们兄妹吃,叶以默每次能吃一大盆,她也能把碗底舔干净。上次她带叶以默吃的是四川面馆,辣椒和花椒放太多,她吃了不到一半,舌头麻得没了知觉,喝了三碗水才缓过来。
今天选了家山西面馆,木桌上的肉火烧泛着油光,打卤面飘着黄豆酱的醇香,她又多付了八块钱,点了一盘黄焖牛肉和凉拌花生米,近一年来,这样悠闲地时候并不多。
她将卤汁和面条拌匀,推到叶以默面前:“慢点吃,小心烫。”
叶以默迫不及待地挑起面条往嘴里塞,烫得直哈气。
佟语非看着哥哥大快朵颐的样子笑:“过两天我们约钟叔和张婶吃个饭吧,下个月就要搬走了,我挺舍不得他们的,你也一样吧?”
叶以默埋头吃面,酱汁沾在嘴角也浑然不觉。
佟语非早已习惯这样的对话,十句能换回一句就是万幸,她拿起纸巾,擦去哥哥嘴角的酱汁:“以后你进了孙老板的工作室,会有很多的玩伴,多交几个朋友吧。”
还是不应。
她转而背起《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叶以默抬头接诗句,眸子亮晶晶的,眼角的笑意衬得他愈发的清秀,白皙的面容,柔和的轮廓,乍一看像个有着六分英气的女孩,多干净透亮的一个人啊!
佟语非又好气又好笑:“装傻是吧,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装听不见,有想回答的,就能应对如流。”
莫道言似乎也是如此,只是他的漠不关情总掩在文质彬彬的面容后,让人憋屈还不能挑理儿。
叶以默的胸口滴了几滴酱汁,伸手去抹,随即在白衬衣上晕染成几个大花脸。
佟语非将碗里的面拨了一半过去:“别管了,回去洗洗就干净了,多吃点,把住院掉的肉都补回来。”
叶以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脸上带着纯真的笑:“老婆……小叶子……老婆……”
这都要怪那些没有眼力劲的街坊,背后总拿这些话开涮,说得多了,他就记住了这荒唐的称呼,佟语非伸出手掌,佯装做怒:“再乱叫要打嘴了,我是妹妹。”
叶以默抓住她缩回的手,把脸颊贴在她掌心蹭了蹭:“小叶子妹妹。”
佟语非揉了揉他柔软的发顶:“乖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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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到了家,她放下编织袋就忙活开了,第一件事就是烧水给哥哥洗澡,叶以默住院大半个月,身上全是馊味,光擦身子可不行,得好好搓揉才能洗净,越是哥哥这样的,就越要收拾得干净,出去才不会被人看低。
家里没有洗澡间,她在书桌与橱柜的夹角处拉了两道布帘,围出个勉强转身的狭窄空间,权当沐浴之所。哥哥也是大个子,手长脚长,一个炉子烧的水不够用,她把张婶屋里的炉子也占了,烧好满满一大盆热水,又接了盆凉的备着,拿了个小盆慢慢兑,手腕没进水里试温,五十度上下最好,水不能一次全兑了,没那么大的盆,而且洗到一半准得凉透。
备齐了水,她再三确认将热水盆放在稳妥处,唤了叶以默来到帘子后,顺手拎了个小板凳,擦澡要用。
叶以默站定后,她帮他解衣扣,成年男子的身躯在雾气里投下浓影,将她的影子也吞了进去。
她垂着眼睫,到了要解裤子时道:“转过去。”
脱了牛仔裤,叶以默身上只剩一条内裤,伸手想去扯掉。
她眼疾手快地一记手刀敲在他腕骨上:“说过多少次了,我给你洗的时候,这个不能脱。”
不但不能脱,还要再多穿一条短裤,她把短裤拿过来让他穿上,叶以默很抗拒:“洗澡……不穿……”
她举着拳头,砸他的背:“必须穿!”
在叶以默简单的认知里,洗澡就要脱光屁股,这个尴尬的场景总在洗澡时出现。
张婶曾心疼地劝她,哪能给他洗澡啊,姑娘家家的,传出去多不好?自己都这把老骨头了,不怕别人说,提出替她洗,可叶以默看到张婶要脱他的衣服,会歇斯底里地叫,死活不肯让张婶碰,终究还是要她来洗。
私密部位的清洁是最后一步,钟叔曾用烟斗给叶以默做玩具,哄着他放下抵抗,手把手地教学,叶以默学得很慢,但在钟叔的悉心指导下,基本能自理了,只是穿裤子还不太熟练,每次都需要她重新整理,但已经帮了她的大忙。
叶以默穿上那条运动短裤后,佟语非舒了口气,拧干澡巾,准备给他搓洗身子。
房门这时候响了,急促得像是地震了,震得门板直晃,应该是张婶卖完货回来了,一定卖得很好,所以急着跟她分成,她兴冲冲去开门,却在拉开门栓时僵在原地,对上了那双幽深的眼睛。
莫道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映着身后废旧的砖墙,像两个世界的存在。
“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的声音很淡,仿佛偶然路过随口的寒暄,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佟语非侧身让出一条路,还没等莫道言进门,帘子后面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穿着短裤的叶以默浑身湿哒哒地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自己洗澡又失败了,将整盆水浇在了头顶,他茫然地站定几秒,对莫道言视而不见,伸手就要去拉佟语非。
莫道言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佟语非拽到身后,猛地将叶以默推开:“滚开!”
叶以默被推倒,打了几个趔趄,撞翻了身后的碗柜,柜子倒地,与摔裂的碗盆发出几阵巨响,惊得他瑟瑟发抖,抱着头蹲下。
佟语非上前扶起他:“他叫叶以默,是我养父母的儿子,什么都不懂的。”
他直直盯着她:“你呢?你也不懂吗?”
继兄怎么了?继兄不是男人,没有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她居然帮他洗澡?这破房子小得走两步都有难度,只有一张窄得可怜的床,连个能坐的沙发都没有,她以前夜不归宿时,就住这里?怎么住,跟那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这些念头像毒蛇般钻进莫道言脑海,越是挣扎就被缠得越紧,让他厌恶至极,却又无法遏制它的疯长。
他不耐地抓住她的手腕:“跟我回家!”
她抽出手:“就算现在跟你走,我迟早还是要回来的。”
“你现在不走,以后就永远别走了。”
她拿起毛巾,给哥哥擦头发:“莫道言,离婚吧,我们离婚。”
莫道言冷笑中夹着难以掩饰的愤怒:“你?跟我离婚?”
“跟我”两个字发音很重,也许在他看来,离婚这件事她根本没资格提,尤其是被离的那个人是他。
但她脸上没有卑亢之色,再次说道:“是,我要跟你离婚。”
“为了他?”
“为了他,我嫁给你,也为了他,和你离婚。”她原本想再撑两年的,撑到两年后分一套脱壳房,但钟叔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张婶一人照顾两人,太吃力了,叶以默常年被关在筒子楼,出现了狂躁的情绪,有次差点伤到钟叔,不宜再躲躲藏藏,莫道言又步步紧逼,容不得她继续隐瞒。如果得到房子的代价是说一个又一个谎言,她疲惫不堪,索性投降了,没有房子就租房住,反正以后还是他们兄妹相依为命,“欠你的钱我会打成借条按月还,可能要久一点,但只能如此。”
“为了他要离婚,当初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演那么多戏,跟我谈什么试爱,钱和房子我哪样没答应给你?把他看得比什么都重,怎么不干脆嫁给他?既遂了你照顾的心愿,不用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地苟合,又能替你养父母延续香火,害死老的补偿小的,岂不完美?”他越说越激动,开始口不择言。“我给出去的钱不是借出去的,自然没有收欠条的道理,你拿了钱做得出,也别想用伦理道德绑架我,还是用你擅长的,以后随叫随到,家里肯定不合适,脏了不好打扫,你想开门迎客也行,不过这破地方是不是太寒酸了?”
佟语非对他的羞辱毫不在意:“委屈了?指责我不够真诚?可这段婚姻从一开始不就是你和母亲的交易吗?我既不是你心仪之人,也非门当户对,在你眼里不过是个安抚母亲的工具,一个工具还要满足多少要求?你能直情径行,当我不存在,我就不能有所保留,讨一些实际的好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五年了,我用九成时间侍奉你的祖母,照料你的双亲和弟弟,剩下的一成分给我哥,这就是罪大恶极了?你说的抵债方式恕难从命,违法的事我不做,找好房子我会搬家,你若觉得我脏了你的地方,大可一把火烧个干净,眼不见心不烦。”
莫道言眸色中凝着一股森然的戾气:“既然你自认问心无愧,那就把这些高论公诸于众,我很乐意为贵报提供一则独家新闻的素材,至纯至孝的养女,感天动地的兄妹情,不树为当代楷模就是社会的损失,不是很想出名吗?我成全你,一定让你比爬格子容易得多。”
她毫无惧色:“去爆料吧,几年前的风雨我都挺过来了,如今不过重走一遭。”